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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是永恒的,除了情绪

LCA  · 艺术  · 5 天前

正文

2024043

这一刻



1889 年,蒙克( Edvard Munch )去巴黎学艺,受到后印象派和象征主义的影响,他开始注重表达内在而非客观世界(早期多是一些室外的风景画)。抵达法国没多久,蒙克收到了父亲离世的消息。这一强烈的情感刺激,使得艺术家意识到单纯表现“我所看到的”并不能满足他创作的目的,转而追求一种更为内向型艺术的理想。之后,他住进了巴黎郊区圣克劳德的一个昏暗潮湿的小公寓中,这一刻,蒙克完成了人生中的重大转折—— 1890 年的油画《圣克劳德的夜晚》。乍一看房间中并没有人,只有窗户边上的一个半身黑影,点亮的烟头朝着窗外的月光,月光照进屋里,在屋子中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人物轮廓很大程度上源自德加,平添了一种沉思的张力,大面积深蓝色涂抹吞噬着周围的一切,而那时蒙克发现了希腊人用蓝色来象征亡故,也是他对父亲之死的铭记,作品中醒目的十字架源自于疯魔般的宗教信徒——蒙克的父亲。

圣克劳德的夜晚 蒙克 1890 


蒙克出生于挪威雷登,父亲是军医,母亲在其五岁时死于肺结核。之后迷恋宗教的父亲情绪消极低落,他经常用各种教条规范和神鬼故事来训诫孩子们。后来,比他大两岁的姐姐患肺结核去世,妹妹又患精神病,他自己也饱受重病之苦。成年后,唯一的弟弟也在蒙克将满 32 岁时撒手人寰,他与两个妹妹后来终身未婚。暮年之时,蒙克曾自语:“病魔,疯狂和死亡是守护在我摇篮的黑天使,并伴随了我一生。”在目睹了一个年轻女孩濒死的悲痛之色,《病孩》( 1885-1886 年)诞生了,它耗费艺术家一年的时间,是蒙克第一幅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画面中心面容惨淡的红发女孩似乎链接到姐姐苏菲八年前离世的场景,无数次刮擦和未完成的处理方式仿佛是在分析这常年令他不安的这一刻,多层的混色和略微龟裂的颜料透漏着艺术家的筋疲力尽。


病孩 蒙克 1885-1886 年


他怕自己不幸染上肺结核,也担忧妹妹的精神病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害怕父亲编织的神鬼幽灵会时不时出现,更内疚自己犯过的每一次罪过会给天他给的母亲带去责罚。姐姐的离世让蒙克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罪人,是不是遭到了神的诅咒,为什么受到惩罚的总是自己身边的人?因此,在当时不太被接受的《病孩》是蒙克的一个新起点:主动且毫不避讳的展示自己的精神世界,这一刻在 1890 年父亲身故后又一次重演——《圣克劳德的夜晚》,十字架是受难和死亡的象征,也代表着救赎和希望,这个复杂且深重的符号一如艺术家深沉的用意,从此往后,蒙克火力全开,狂野的把人性深处那些复杂的情感展现在画布上,追求一种更为激烈的现代主义风格,正如蒙克的尼斯宣言:“艺术家在画中描绘的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他描绘的是自己的灵魂,自己的悲欢,自己的心血,他描绘的是人类,而不是物体。”


常年的紧张、忧虑和病态的氤氲,内心极度脆弱的蒙克亟需找到精神支柱,而当时流行的倡导自由解放天性的波西米亚主义迅速吸引年轻的他,他开始用酒精和放纵来缓解内心的恐惧、焦躁,甚至染上了严重的酗酒,一些心理疾病也悄悄找上蒙克,性格日渐阴沉偏执,可能只有也只剩绘画才能让他片刻放松。他将自己的经历和见闻用尖刀一般的笔触近乎疯狂的宣泄,鉴于波西米亚主义的影响,他多半描绘的是男女之间的情感,爱、恨、嫉妒、忧郁、离别,这些被他后来称为“生命饰带”的系列作品,无情的揭露人类不那么完美甚至丑陋的情感,最让人惊叹也最让人铭记的是 1893 年的油画《呐喊》,当时受到不少争议和批评,但并不耽误它后来成为现代艺术里程碑意义的名作。

呐喊 蒙克 纸板油画 (使用色粉和酪蛋白颜料)1893 年


呐喊背后


如同《病孩》一样,《呐喊》也被蒙克反反复复描绘很多遍,其中包括一幅草稿和三幅带颜色的正稿,还有十几张版画和墨水画。在这幅作品中,苍白无力的人物扭曲着身体,仿佛被灼热的日落彩霞震聋了耳朵,并被一阵阵痛苦的浪潮冲击着——这正是蒙克自身所经历的:


“我跟两个朋友一起迎着落日散步,突然间,天空变得血红。我停下脚步,靠着栏杆,感觉火红的天空像鲜血一样挂在上面,刺向蓝黑色的峡湾和城市。我的朋友继续前进,我站在那里焦虑得发抖,感觉到大自然那剧烈而又无尽的吶喊。”横向水平的血红色天空,竖直扭曲的人物,斜穿过的栏杆,盘旋的蓝色深水,强有力的韵律设计让作品动了起来。然而,所有简化的线条都趋向画面的唯一中心——那个高声呼喊的头部。他嘴巴张的很大,但似乎并不是在呐喊,而是听到了来自周围的呐喊,然后被吓到了,其面部已经变形,那双凝视的眼睛和凹陷的脸颊让人联想到死亡的骷髅头,这里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还是心魔冲上头顶,所以才会捂紧耳朵,以求自保,我们永远也不知道那尖叫意味着什么,这幅作品就更加让人不安。


唯一与现实还有些联系的就是人物背后的栏杆和道路,其余物象则更像是一种精神世界的象征包括这个人物形象。这幅作品从上往下看仿佛是这个人出窍的灵魂正在扶摇直上,最终连接上了血红的天空,反着看又如同是这些庞大、繁杂又不可避免的周遭一股脑全灌进人物的脑袋里。因为特殊的成长经历,表现主义者蒙克将人类的渺小和脆弱看的一清二楚,生老病死、七情六欲在同一片血红色的苍穹之下,一股脑涌入,让人无法呼,我们每个人都是某些东西的奴隶,或许是金钱、权力,又或许是病魔,人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被奴役后的心绪、挣扎。他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由现实激发出来的幽灵,代表着我们内心中所有那些连我们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焦虑,是我们掩耳逃避的一切,所以它并不是你我,而是所有人,它并不真正存在,却又无处不在。


这种类似诡异漫画的脸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蒙克的作品中,不管是在《卡尔·约翰街之夜》还是《临终前》,似乎都不如呐喊来的强烈。在《呐喊》中,蒙克完全表达了自己精神分裂的恐惧,该场景以现实为基础,掺杂艺术家的回忆,并将其特定记忆强化表现,正如末日一般,螺旋状的线条成了呐喊的回响,由此创造了一幅表现恐慌的独特视觉景象。而在《卡尔·约翰街之夜》中,人人都是双目无神,空虚,不知所措,忙碌又无处安放,像极了从地铁口走出的现代人群像。

临终前 蒙克 1895 年


卡尔·约翰街之夜 蒙克 1892 年


生命饰带


1893 年,蒙克主要寄居德国,正如多数国家一样,时人很少有人能欣赏这样的绘画,甚至充满敌意,认为“爱”系列的作品是“病态大脑的幻觉”,在蒙克的作品中“你看不到过去十年的进步……他如今的作品里充斥着德国哲学、吸血鬼、吸男人血的女人、爱情和死亡等等。”蒙克并非不知道自己的定位及别人的看法,但他依旧会反驳说痛苦的呐喊并不美,仅看生活中娱人的一面就不诚实。因为表现主义者对于人类的苦难、贫困、暴力和激情深有所感,所以,他们认为艺术不能只仅仅表现人类的和谐与美,应该正视生活中的明显现实,关注社会底层被剥夺权利的人们,正如德国艺术家凯绥·珂勒惠支( Kathe Kollwitz )一样避开一切美丽和优雅,为失业和反抗的西西里纺织工人而战。而当时波西米亚主义的主要吸引的就是除社会精英之外的边缘人物,他们或抽着廉价的香烟在酒精中麻痹自我,或者正在饱受精神疾病的困扰,抑郁症、自闭症、精神分裂……所以“生命饰带”系列作品普遍化地表述了现代大多数人的灵魂状态。清醒的他从未因他人的眼光而改变自己的想法,他用无以复加的残酷回馈给世人,把痛苦描绘的鲜血淋淋,把恐惧描绘的毛骨悚然,把麻木描绘的真实惨烈。

忧郁症(劳拉)蒙克 1899 年


夜间咖啡馆 梵高 1888 年


《忧郁症(劳拉)》是以蒙克的妹妹为原型,描绘了一种最为极端的孤独形式——失去理智,画面中,女子目光茫然的坐在那里,血红色的桌布以及富有胁迫感的图案将其逼至角落,浓重的墨绿色上衣、深蓝色衣裙的超强力量与似曾相识的网格状玻璃窗暗示着人物被禁锢的命运,使窗外淡色海景看上去更加令人心酸。这一切得益于艺术家对于色彩表现的理解与突破,他解释了如何用视觉后像现象中的补色来营造情绪:“你走进台球室,盯着那张深绿色的桌子看了一会儿,然后抬眼一看,眼前的一切都红的如此怪异,你熟识的那些人身穿的黑色衣服变成了深红色。过了一会儿,衣服又变成了黑色,如果你想在绘画中用台球桌表达那样一种情绪,那你必须把它画成深红色”。


伟大的浪漫主义者与蒙克同时代的梵高( Vincent Willem van Gogh )在《夜间咖啡馆》中,正是用颜料来捕捉他发现的那种孤独和边缘的感觉,不管咖啡馆是哪种色彩的装修,他只想用红色和绿色的痛苦对比,细微到不起眼的地板上磨损的地方是绿色的,而缝隙却透出令人惊异的红色,这种强烈对比的鲜艳补色似乎比冷静的淡色系更能激烈的触发人们细微的情感。在一些象征主义风格里,艺术家并不会直接透露他真正的创作动机,他们超越了自然主义传统,观者需要结合其人生经历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解读其作品中的情感表达。


1908 年,蒙克的“精神危机”在哥本哈根严重崩溃,随后他一直在当地诊所接受时兴的电疗法,并加入了“拒绝放纵”行列,这是他第一次彻底远离波西米亚主义,远离酒精和情爱,八个月后重获新生。事实证明,强大的蒙克即便远离疯狂的土壤依旧能创作出伟大的作品,《太阳》是蒙克为奥斯陆大学百年礼堂Aula所创作的11幅大型绘画之一,它正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向四周发出绚丽的光芒,明亮而富有抒情性,浪漫又前卫,那贯穿前半生的绝望、忧虑、压力终于在这一刻得到缓解,即便生活如此不堪,他毅然克服了内心的恐惧。

太阳 蒙克 1916 年


并非所有人都能直面人性深处的阴暗面,有人选择逃避或者隐瞒,但蒙克却选择坦然面对,他极力的“建造”着由爱、恨、 嫉妒 、悲伤 、焦虑等情感联结在一起、相互围绕、铸就的“人”这座宏伟的建筑,情绪则是这座建筑中最无力却最显眼的粉饰,情绪让人抓狂,但没有的情绪人也不再是人,所以《呐喊》才会成为唯一一个走进我们表情包的西方油画。事实告诉我们上帝也许会食言,历史警示我们朝代会更替、生命会凋零,但是人的情绪永远不会过时,不管故事如何开头,又如何结束,只有人们的焦虑贯穿一生,只有情绪才是永恒,坚定的蒙克在日记中写到的:“通过艺术,我试图向自己解释生活及其意义。”他做到了。


参考文献:《蒙克》 (英)约翰·博尔顿·史密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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