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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钟声——读小林一茶的俳句

一个教师的行走空间  · 教育  · 1 月前

有评论家对日本俳句三杰(松尾芭蕉,与谢芜村和小林一茶)分别各有一个字的评价。芭蕉是“道”,芜村是“艺”,而一茶是“生”。小林一茶虽信奉净土宗,但他的俳句却颇有禅味。照理来说,禅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一说便俗;但俳句那么隽永,似乎不加阐述,不足以让其中的诗味传递出来,所以不顾佛头着粪之嫌,选择一些自己心有所动的,稍加阐释。

  第一首:春風や供の女の小脅差

春风——

侍女的

短刀……

  这个译文是台师大教授陈黎翻译的,跟原文略有出入。出入之处有两个,一个是原文是“供の女”应该不是“侍女”的意思,“供”在日语里有“随从”的意思,但主要是“伴随”的意思,与“侍女”的身份还是不同的,“侍女”似乎另有相应的单词(メード)。第二个就是“短刀”,原文是“胁差”,胁差,不是一般的小刀,而是武士手持的长刀之外,相对短一点的佩剑。武士一般是在长刀损毁的情况下才使用它,当然像宫本武藏的“双刀流”(二刀流)是手持双刀打斗的,其中一把就是“协差”。因为具有这样的文化背景,所以似乎简单地翻译为“短刀”,而且还是“侍女的短刀”,就不够准确了。

其实,春风后面还有一个语气词“や”,真的要翻译得确切一些,应该是“春风呀”或者“春风也”,有一种喟叹的意思在其中的。所以,如果我来翻译,应该是这样的:

春风呀,

女伴

腰间的短剑。

将春风比做女伴腰间的短剑,是很有味道的。女伴常常让我们联想到的是柔美,如果关注她插在腰间的“胁差”,就自然要关注女子的腰肢,宛若流纨素的腰肢和具备“破甲之利”的“胁差”并置,有一种特异的美。初春的风与冬天的风比起来,自然多了一份柔和,但要说它柔软,却又料峭如刀,自有八分的刚强。所以,用女伴腰间的短剑来比喻春风,体现出小林一茶对春风那种深入灵魂的体察。事物,就是在这种内在的张力里面,方才显出其独特的滋味的。俳句的幽默,有时候就是揭示这样的一种内在的张力,体现在这种乍看出人意表,但转念一想却又入情入理的话语之中。

第二首:蜗牛そろそろ登れ富士の山。

陈黎的译文是:小蜗牛/一步一步/登上富士山吧

这里,还是想要和陈教授商量的,就是“そろそろ”,应该的意思是“快要”、“差不多了”,在陈教授的译文中,小蜗牛还只是雄心万丈准备去爬富士山,而在一茶的原文里,小蜗牛可是快要爬到富士山顶了。有没有区别?我觉得有,在陈教授的翻译里,小蜗牛具有一种英雄主义的特点,以极微小勇敢挑战极巨大,而在小林的诗里却并不是这样。所谓大小之辨,那是我们从人类视角理解的事物关系。“小蜗牛就要登上富士山了”,是人类囿于自己的偏见而产生的感叹而已。对于一只小蜗牛来说,既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可自豪的也不会觉得这需要什么巨大的勇气。对蜗牛来说,每天缓慢地爬行就是它一生的意义,即便登上富士山顶,对它来说,也不过只是行脚路过而已,无喜无悲,无惧无嗔。——相较于小蜗牛,似乎我们离真正的智慧还有点远呢。小林一茶或许正是借由小蜗牛的经历来告诉我们,莫名地赋予某些事物以伟大的意义,其实是愚蠢的。日本的茶圣千利休曾经说:先把水烧开,再加入茶叶,然后以适当的方式饮茶,这就是茶的一切,除此而外,茶一无所有。说得大概也就是这一个意思。俳句诙谐里的智慧,有时候真的很深,深到无法向人言说。所以禅师强调“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俗”。

第三首:淋しさはどちら向ても菫かな

“寂寞——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是紫罗兰”。陈黎的翻译是:“孤独——四面八方都是紫罗兰”,也挺好,让我想起了里尔克的诗句“悲伤,就如江河覆盖大地”,虽然气象有大小,但是其中情感的深广程度应该是一样的。

小林一茶大概是最能够感受孤独和寂寞的人了。读他的传记,心里常常会问的一个问题是,命运居然会对一个人这么苛刻,而这个人又居然这么热爱生活。我读这首俳句真的十分感动,世界上大概不会有第二人会将寂寞比喻成满眼紫罗兰吧。满眼怒放的花朵,但又是纯然一色的花朵,这时,本来可以美的东西却成为了一种霸道,不再允许这个世界还有其他的颜色,其他的形状,而人的心灵被这样的所谓纯粹所霸占,悲哀与寂寞也就在其中了。用一种自以为伟大或者美好的东西去统治世界,在每一个具体的生命心底里,只会感到深厚的寂寞与悲哀……人类要什么时候才会将小林的这种领悟视为我们思想的共识呢?所以,我用更悲哀的心情去读小林这首寂寞的俳句了。

——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正在日本的伊豆半岛旅行,无论在热海看得见海景的日式旅馆,还是在看得见岚山(伊豆的岚山)的日式温泉酒店投宿,只要打开小林一茶的俳句,内心就会涌现出一种既美好又悲哀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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