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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小珂用敏锐的视角聚焦退休阿姨们的生活日常,流浪猫的食盆被打翻、理发店的强制性消费纠纷、表哥的婚事矛盾,一系列杯水风波,展现了“姨们”如何孜孜不倦地奋斗,与形形色色的假想敌作战,按照自己的逻辑与生活周旋。——短篇小说《破阵曲》创作谈
文|小珂
这是一篇与我以往创作风格很不相同的小说。为何要写这样一篇小说?完全是有感而发。对我来说,小说异常“真实”,细节虽有虚构,但小说中的整个框架,却是我现实生活的完美写照。
我的母亲有四个姐妹,她们姐妹的感情非常好,隔三岔五都要相聚,哪位姐妹遇事了也会互相帮忙。于是,我们这小一辈,也都成了被姨们养大的孩子了。我大学毕业后,母亲去了国外定居,我留在国内工作,姨们自然就承担起了照顾我的责任。直到现在,我也跟其中一位姨生活在一起,而其他三位姨都住得近,串门是经常的事儿。我跟姨们的感情非常深,她们也从不摆长辈架子,于是,她们的生活就像一幅幅五彩斑斓的画卷,在我眼前展现,影响着我,让我对生活有更深的感悟。
我一直非常赞叹姨们的生命力。我的姨们已经全部退休了,可是退休生活之丰富多彩,甚至比我们这些年轻人更甚。她们非常喜欢旅游,可即便没有条件去外地旅游,她们也会在市区里的公园或者郊区的景点游玩。后来,她们虽然基本都有了孙子辈,时间略显不够用,但也会找出时间来聚在一起,让小孩子们一块儿玩耍,而她们则有聊不尽的天儿。她们的生命是紧紧连结在一起的,我有时甚至觉得,她们好像为彼此而活。这是一幅非常美丽的生命图谱,血脉看似是人与人的连接通道,但实际上,真正把人们连接在一起的却是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人们喜欢把这种东西简称为“缘分”,但我想,在“缘分”简单的外表下,一定隐藏着更为神秘复杂的纠葛与缠绕。
我的姨们虽然高矮胖瘦不同,性格也迥异,但她们有一个共同点:十分有正义感。这或许是家族血脉里携带的品质吧。她们都是很善良单纯的人,但当这单纯与正义结合在一起时,有时就未免显得有些极端了。于是,就有了《破阵曲》里的情节:埋伏起来抓抢猫粮的“凶手”;教训不会办事的蛋糕店员;在理发店维权……这些情节不一定都在现实中发生过,小说嘛,总会有些“夸大其词”。可是,这些情节却可以完美展现姨们的精气神。她们仿佛永不疲惫的正义战士,总能发觉社会中的不公,而这不公的事件又恰好是她们能解决的(如果是更大层面的不公事件的话,她们就只有讨论的份儿了,是断然不会真的付诸行动的),一旦看到行动之可能性,她们的激情就会被点燃,有时集体行动,有时单独行动,全靠事件情况决定——我总觉得她们身体里好像有个类似永动机似的装置。我很希望我能遗传到姨们的精力,等我老了以后,也能保持这般激情甚至童真,这可是最幸福的事儿了。
在我看来,对于不公事件的排斥与声讨,就是姨们体内的“永动机”了。这是一种生活支撑,是内心的安慰与屏障。我们每个人都因为着什么而活在这个世上吧,有人为钱,有人为名,有人为实现自己的理想,有人想要美满的家庭……人是被欲望驱使的,这不是错,只是人的本质罢了。我总在想,我是为了什么而活在这个世上的呢……虽然我很想达到那个境界:为了活而活。可这境界毕竟不是那么容易抵达的。那么,不如像姨们这样目标明确来得痛快:她们是为了日常生活中的涟漪而活的。姨们很智慧,因为如果没有涟漪,就无法看到风的流动,而如风一般的生命正是靠这些涟漪而具形的。所以,从这个方面来讲,姨们确实活进了生活的核心。那些对世俗成功的渴望,那些关于成就的梦想,或许都没有这单纯的体验重要。我的姨们,虽然都没有过高的学历,却不自觉地掌握了生命的要义。
姨们都是那种比较普通的妇女。她们没有较好的容貌,没有过人的才智,没有优越的出身,也没有天赐的机会……但是,她们有健康的身体,有旺盛的精力,有单纯的心地,有平稳的人生。当然,她们也有生活的烦恼和不顺,不过那些烦恼和不顺都很小,完全无法撼动她们生命的主旋律。她们是平凡的,可是平凡却是人世间最难得的状态之一。因为平凡意味着无风无浪,意味着老有所依,意味着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意味着被纳入常规的生活体系中、永远安全。姨们或许知道自己是平凡的,但却不知道这平凡的真正价值。而她们所做的这一切,都在以她们自己的方式,彰显这如钻石般璀璨的人生价值。她们在用自己平凡的行动,为平凡奏乐。微信专稿
小珂短篇小说《破阵曲》发表于《当代》2025年2期

小珂,1988年生于北京。小说散见《收获》《十月》《钟山》等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钟山之星”文学奖等。文|小珂
事情的起因是小区里的猫食盆被打翻了。
前一天,那些花花绿绿的碗盆还好端端放在三号居民楼三单元大门旁的屋檐下,满满当当盛着干猫粮、湿猫粮、碎虾碎肉、碎鸡肝鸭肝等,而在这几盆像供品一样的食物旁,坐着一个透明的绿色塑料碗,里面放着极为重要的补给品:水。今天上午,绿色水碗首先被掀翻,水流了一地——人们没有对此特别关注,三楼住着个调皮的男孩子,经常有意无意踢翻猫水碗。然而,事情在下午变得不同寻常,当绿色水碗恢复原状后,就像有人存心捣乱似的,这一切忽然被破坏掉了:品类丰富的各式猫粮不知去向,只剩一些扔在地上难以辨认的残渣;食盆全被倒扣起来,像一个个小坟包;而那个珍贵的绿色水碗,竟被扔在离三单元不远的健身园里了。
三姨气呼呼走进来时,我正躺在床上看书。我凭借她成心把门关得山响这个动作判断,有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正在发生。出于好奇,我蹑手蹑脚走到客厅,想弄清到底是什么事令她心烦。只见她拼命扇着扇子,胸脯像巨浪一样起伏,汗水在脸上蜿蜒。看样子她正饱受煎熬。“出什么事了?”我问完这句话,马上便后悔了,因为接连而来的是她那我再熟悉不过的、波涛汹涌的唠叨——我并不反感她冲我发泄,只是担心她的身体。她刚退休没几年,正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不适宜总沉浸于太过激烈的情绪中。慢慢地,我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始末:原来,她认为三号楼住着一个凶险的坏人,一个虐猫成瘾的变态狂,这次的掀翻食盆事件说明这个变态再也忍不住了,他/她的目标就是在小区里安家的那些可怜的流浪猫。我好心指出,猫粮可能是狗吃净的,食盆可能是狗掀翻的,水碗也没准是狗叼到健身园里的。她立刻找到我话语的漏洞,把我试图让狗背的黑锅给拽了下来:“那些猫粮足够二十只猫吃。小区里有那么多狗吗?”
喂养流浪猫是姨们的爱好。我的三个姨中,大姨与三姨与我同住一个小区,二姨住的小区离我们步行不过十分钟。三姨没有孩子,大姨的儿子未成家、住在城市遥远的另一头,二姨的儿子则定居外地。于是,流浪猫是否吃得好、毛色是否光泽、心情是否愉悦,对于姨们来讲就尤为重要了。最开始,是一只身材苗条的三花猫和一只圆头圆脑的白猫首先出现在小区里,引起了姨们的注意。她们在赞叹了一通这两只猫有多可爱后,心甘情愿从超市买来小香肠,以便再遇到它们时能做到手里有粮。在喂了一段时间的小香肠后,这两只猫不仅在小区里安居,甚至还带来一只威严的长毛白猫和一只矫健的黑猫,毫无疑问,这两只猫是三花猫和白猫的丈夫。于是,三姨建议在三号楼三单元旁设立喂猫点,大姨与二姨欣然同意。后来,三花猫生了一窝小三花猫,白猫生了一窝小奶牛猫,猫的队伍迅速壮大,所需的粮食越来越多。再后来,三花猫生了一窝黑猫,白猫生了一窝白猫,这让姨们搞不懂这两只母猫是否没有特定的丈夫,而是随意交配的。这种交叉配对的繁衍方式很见效,小区里的猫越来越多,甚至还混进了几只行动迟缓的老猫——这又让姨们起了疑问:是否她们制作的猫食太可口,把外面的猫也吸引来了呢?
姨们确实在制作猫粮上费了很大心思。她们不嫌重地从菜市场背回几十斤鸡胸肉和鸡肝,再用一口大锅炖一个上午,然后亲自用双手撕碎,以供猫咪可以不费力便吃到食物。大姨和三姨每天轮班喂两次,分别是上午十点和晚上六点。一到饭点,楼下就像闹了猫灾一样,摩肩接踵地站了数十只流浪猫等待开饭。如果我回家时不幸赶在猫饭点,便会看到猫山猫海的壮丽景观。我必须十分小心才不至于踩到猫尾巴。不过,就算我踩到它们也无妨。它们完全不会受惊,反而有些不屑,甚至喵喵地冲我叫唤:“喂,快叫她们来给我们送吃的啊。”
现在,姨们的喂猫职业生涯出现了惊天危机。据她们分析,小区里隐藏了这么一个人,不但不喜欢猫,还非常反感姨们的喂猫举动,甚至无聊到要公开与姨们和她们的流浪猫天团作对。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心理变态的人。如若不制止的话,这个变态难免不会从踢翻猫食盆转而虐猫,甚或虐人。而逮捕这位人民公敌的任务暂且只能落在姨们头上了。
在猫食盆被第二次有阴谋地打翻的时候,姨们在我家召开了紧急会议。她们占用了我的客厅,神情闪烁,左顾右盼,窃窃私语,仿佛在商讨“是否投掷原子弹”这样重大的军事行为。她们不在意我是否偷听她们的谈话,更不在意我是否发表意见,实际上,她们对我的发言不能说不屑一顾,只能说完全没有用耳去听。她们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浩瀚的战略部署中去了,根本不理会时局怎样变动。晚上十点,会议仍没有结束,我第九次为她们添上茶水与瓜果零食,同时在思考一个可笑的问题:我的客厅到底有什么魅力,能每次都被姨们征用来开这种会议呢?
第二天, 我有幸参与了这场部署详尽、手段超群的军事打击。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我从外面谈事回来,被盛夏的阳光晒得晕头转向,只想赶紧回家去吹空调。那是一天最热的时刻,小区里没什么人,流浪猫也全都找地儿纳凉去了。我走近单元门口,一抹绿色从我眼前飘过,恍惚间,我转过头,分明看到三姨正从单元门旁的石柱后面探出半个身子,对我招了招手,压低嗓门说:“快过来,小心别被发现。”我仿佛落入一个圈套,就这样迷惑地走进三姨的阴影中。三姨戴一个嫩绿色的小檐儿遮阳帽,与头顶的树叶仿若一体。忽然一阵清风吹过,树叶翩翩起舞,她的帽子也要飞起来了似的。然后,我在三姨的指点下,发现了侧身躲在四单元屋檐下的大姨,以及蹲在不远处健身园石椅后面的二姨。她们三位女士,像三个不辞劳苦的石礅子,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我还想问些什么,却马上被三姨制止,她好心建议我:要不就回家里去吹空调,要不就帮大姨和二姨拿两个帽子下来。
于是,我莫名其妙地担任起“后勤保障”这一职务。回到家中,我开了空调,开始翻找帽子——在这一过程中,我感到有些惭愧,三位中年妇女都能胜任战斗部署、指挥、执行这样艰巨的工作,甚至能完成高难度的协同作战,而我不仅没能力辅助她们,甚至连两个遮阳帽都找不到。事后,我才知道她们做这一切的根据是什么:在那次深夜密谈中,她们推测,敌人的行动时间是周二下午一点到三点(之前两次猫食盆被掀翻都是这段时间),所以她们只需在这个时候埋伏好,待敌人出现,再一举将其拿下即可。事实证明,她们的推断英明至极。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两顶帽子,小跑着下楼后,看到了这样一幅情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端着满当当的猫食盆,尴尬地站在三位姨中间,快要哭出来了。而三位姨呢,则以男孩为原点,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几人就这样对峙了好一会儿,事情才得以解决:原来是误会一场!小学生声称在车库里有一窝小奶猫嗷嗷待哺,他因为担心小奶猫挨饿,于是擅作主张,趁着周二下午不用上课,把猫粮通通搬运到了车库,为了不被发现,他还特意把空食盆送回原处,造成猫粮已被其他流浪猫吃光了的假象。
“孩子,你不能这样。这样的话别的猫就没得吃了。”三姨温柔地劝告。
“你完全可以跟我们说,我们会喂养小奶猫的。”二姨苦口婆心地说。
“以后不要这样了,乖孩子,快回去吧。”大姨心疼地建议。
男孩子离开后,一切恢复平静,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役无疾而终了。按理说,误会解除,小区里没有虐猫的变态,姨们应该高兴才是,可不知怎么的,我却觉得她们有些失落。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一闭上眼睛,一场血雨腥风的战争便在我脑海里上演。我仿佛看见特洛伊血红的天空下,伪装成珠宝的灾星落入美貌无双的海伦体内,阿喀琉斯与赫克托耳分别站在双子峰的顶点,他们身后站着美貌、智慧、勇敢、莽撞之神。突然间,宙斯的雷霆降落,叫喊声遍布沙场,一个个废弃的肉体幻化为荒谬的城墙,河流也已失去了原本的纯蓝色,变成钢铁绸缎。横尸遍野,一切化为乌有,只有那两位英雄,依然矗立在橙黄色的阴影中,像两个相互关联、难解难分的符号。这让我不禁思索,他们打仗到底是为了海伦,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由此我想到:姨们善良、单纯、无所事事、生活完满无忧,她们的退休工资不低,大姨和二姨都有对她们百依百顺的老伴,三姨虽没有结婚,却热爱京剧和绘画,生活也可谓丰富多彩,那么她们到底是为何一遍遍踏入复杂而激烈的矛盾对峙当中去呢?显见,她们完全可以避免这些,去过一种清净、闲散、事不关己的生活,可她们却不愿这样做。
我知道,按照往常惯例,这一切当然不会轻易结束。姨们热情高涨、信心满满,每天都跃跃欲试地想上街去主持正义。我常常幻想姨们会像超人或钢铁侠那样变身,只不过,那些世界级超级英雄因为要吸引粉丝,变身难免不会有些表演色彩,而姨们这些本土超级英雄,完全不需要那些累赘——她们的愿望如此真诚、无垢,根本不用表面的浮夸来伪装。
果然,在虐猫乌龙事件过后不到两周,二姨和三姨便找到了活儿干。原来,她们定期去理发的那家理发店突然对她们发出了最后通牒:因理发店要搬家,所以请她们尽快把卡里的钱用完,如若用不完,不予退回——这当然是无理要求,《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十条写得很明白:消费者有权拒绝经营者的强制消费行为。我无从得知商家是以什么样一种语气对她们说出这番话的(或粗暴,或温柔?),但我从二姨和三姨跑到我家开会的频率、会议进行时紧张的气氛、充满神秘色彩的语气和表情就能推断出:这一次她们又决定战斗到底了。这次的战略计划相对简单,她们只需打12315向消费者协会投诉即可。但在一些细节上,二姨和三姨起了争执,导致这通电话迟迟没有拨打。三姨坚持要把理发店光污染的恶劣行为一起投诉——她总觉得理发店的招牌灯箱太过明亮,给环境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而二姨则认为,强制消费这件事事关重大,关系到她与三姨二人共两千块钱,所以还是先投诉这件事为好。事情由此陷入僵局,直到第三个人的介入,整个事件才被盘活。这个人便是我的大姨夫。那天,二姨和三姨照例来我家客厅开会。傍晚时分,我隔着卧室单薄的门板,听到一阵电话铃声。过了一会儿,在我几乎已经忘了这通电话的时候,我的卧室门突然被推开了,三姨站在门口,背对着客厅亮得刺眼的灯光,像一位英勇的女神:“你大姨夫刚才打来电话,说听你大姨说了我们被理发店坑了的事,他打12315进行投诉,现在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我难以置信。
“是,卡里剩余的钱马上就还给我们。”三姨渐渐往后退,声音越来越小。从我这个角度看不见二姨的脸,但我想她一定跟三姨一样垂头丧气、心情不爽。大姨夫的行为无异于打麻将中的“截和”,姨们虽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承认,大姨夫在这场战役中赢得漂亮,她们只有接受现实。不过,我很想劝告她们不必灰心,因为这些事情就像海浪,一潮高似一潮,永远不会停歇。果不其然,这事刚刚结束,另一件事马上就探出头来了。三姨离开我的房间后,我被微妙的静默氛围吸引,推开门,走到客厅,看见二姨和三姨一语不发地端坐着,小心翼翼地嗑着瓜子。看见我出来,三姨抬起头,叹了口气,说道:“明天去你大姨家吧,去吃饭。”我点点头,坐下,加入了她们无声嗑瓜子的行列,思量着要不要打听大姨夫之后还说了些什么。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二姨啐了一口粘在嘴边的瓜子皮,用一种试探性的口气向三姨建议道:“要不咱们带几个饭盒过去?估计要拿回来好多蛋糕吧。”
我于是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大姨的老同事、一位独居女人近期要过生日,大姨在家附近蛋糕店订了一个六寸的黄桃奶油蛋糕,想到时拿着蛋糕去探访老同事。可是,就在今天上午,她到蛋糕店取蛋糕、准备拿了蛋糕就直奔同事家的时候,却出了岔子。原来,蛋糕店的员工记错了,把六寸的黄桃奶油蛋糕做成了一个六寸的樱桃树莓奶油蛋糕。员工一直在跟大姨道歉,并保证会给大姨八折的优惠,希望大姨能够息事宁人。不过,大姨是不准备妥协的,这个错误在她看来无法原谅。怎么能把水果弄错呢?万一同事对樱桃和树莓很厌恶,那她的蛋糕不就白买了吗……于是,在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在一阵莫名其妙的指引下,在一团晕晕乎乎的怪风里,大姨做了一个令人惊诧的举动:她拿起樱桃树莓蛋糕,又拿了蛋糕店为别的客人做的、放在前台等待被取走的四个八寸蛋糕,在店员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昂首挺胸地离开了蛋糕店。
我不知道大姨是用什么样强健的体力和坚定的心态才把五个蛋糕拎回家的,也不知道那位被吓傻了的店员为什么没有追出来阻拦,这一切的细节不得而知,最终的结果便是:当这五个蛋糕赫然出现在家里的时候,大姨和大姨夫不得不想尽办法把冰箱腾空以便给蛋糕留地方。当然,后来樱桃树莓蛋糕还是被拿走送给同事了,可是还剩下四个八寸的蛋糕骄傲地霸占着冰箱。它们分别是:吱吱咔咔海盐乳酪蛋糕、八月之风抹茶蛋糕、米老鼠奥利奥碎巧克力蛋糕、橙子咸奶油蛋糕。我突然很同情这四个蛋糕,它们本来有安稳的生活,现在却不得不挤在一个冰箱里受苦。当然,我更同情那位店员,不知他/她会经受老板什么样的惩罚。
“这只是给她一个教训,让她知道,工作不是那么好干的,即便是卖蛋糕,也要百分百认真。”大姨边吃橙子咸奶油蛋糕,边说,“我相信,她以后一定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了。她还年轻,一定会有很好的未来。”大姨的语气很真诚,看来她是真心为那位女店员好。
我认真思考了大姨的话,觉得这确实不失为一种方法。也许在这事发生后,那位女店员确实不会再那样心不在焉了。她也许会从此性格大变,成为兢兢业业的劳动模范,最终成为店长,被调到总部工作,甚或成为企业高管——实际上,不只这位女店员,如果从这个清奇的角度考量的话,那些姨们曾经的“敌人”都或多或少受过姨们的“恩惠”:自作主张把猫粮送到车库喂小猫的男孩子从今以后不会那样毛手毛脚了,他学会了思考、商量、协作;黑心理发店自不必说,很多顾客都将拿回自己卡里的余钱,理发店也将稍稍学会诚信的经商之道……姨们自从几年前相继退休后,这类主持正义的事件便层出不穷。不知道她们运用怎么样锐利的目光挖掘出了这些社会阴暗面,并且雄心勃勃地予以整治。而我们,生活在城市中庸庸碌碌的年轻人,竟对这些社会问题视而不见——我不想用“麻木”二字来形容我们,也许只是我们太忙了吧。
但是,“鼓励并称赞姨们的行为”这种想法在我的脑海里并不是那么稳定,我一会儿觉得姨们这样精力旺盛的妇女就应该做中国的超级英雄,应该为和平贡献力量,一会儿又会疑神疑鬼,不禁思考:这一切值得吗?难道我们真的必须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难道我们对一些事情视而不见,就要被指责冷漠无情?这时候,我突然想到英国政治哲学家霍布斯的著名理论:人类所有行为的基础是自保。也就是说,为了保护自己,我们可以选择沉默或发声——这无可指摘。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了些傲慢的心态。我想也许姨们的思想有些古朴,还无法接受过于现代化的观点。不过,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很不安。我很怕自己掉进现代主义的旋涡,姨们才是我的救命稻草。
……
稿件初审:周倩羽(实习)
稿件复审:徐晨亮
稿件终审:赵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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