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再次谈到这几年受到的争议,他的语气沉了下来,「实话说我又在意又不在意。我知道这是无解之症,这个时代的特性如此,你又要跟这个时代共舞,你要融入这个时代中,适者生存,所以你能怎么办?你一定要培养一颗特别强大的心脏。」
「适者生存」——是他在访谈中反复提起的一句话。
他形容自己是个形而上的人,相信世界一定是宏观决定微观,微观只能反映宏观,就像《解密》里的那句台词——我们没有办法选择成为谁。
「谁会真的在意陈思诚是谁?」
《唐探1900》上映后的第三天,陈思诚跑去了三亚,票房走向基本已定,任何和宣发有关的事情,他一律不想理。但很多声音躲是躲不掉的。《哪吒之魔童闹海》不到10天就破了影史票房纪录、DeepSeek让英伟达市值在一夜间蒸发了6000亿美元,他主动说起这些数字,这是他最近印象最深的两个瞬间,「一切都太快了」。站在「唐探」系列第十年的节点上,他没有预期中的兴奋或不安,语气平静,「我现在需要的是清空自己,想暂时离所谓的电影远一点。」
想要清空的想法并不是今年才有。两年前,《消失的她》上映,最终票房超过35亿元,打破73项票房纪录。与此同时,非议在互联网上涌出。学者戴锦华形容这是一部「越骂越看的电影」:「在大片如林、强手环伺的情况下,异军突起,成为当年的一颗票房炸弹。」也是在这一年,陈思诚被贴上了「产品经理」的标签。
一年后,到了《解密》上映的时候,他还是一样挨骂。一开始,他试图解释,比如彩蛋的设计不是出于自恋,骂声依旧后,他的解释逐渐变成自嘲,一次路演现场,面对观众的质疑,他直接表示:「来吧,骂我吧!」「其实正片结束到彩蛋之间,有1分41秒,足够大家逃离现场。」
他从不回避有关争议的问题。2024年底《误杀3》的一场活动上,他主动谈起「产品经理」:「去年《消失的她》成功了以后开始有一些异样的声音,说我是中国电影圈最精明的产品经理,我一开始还挺排斥的,因为我一直拿自己当一个创作者看,自认为对创作这件事情挺兢兢业业的,他们这么说,我一开始觉得受伤,但是现在忽然觉得我们需要所谓的产品经理,因为我们这么『产品』、这么『算计』、这么『精明』,有的电影的市场反馈还是不理想。」
我们分别在电影上映前后两次见到陈思诚。第一次采访,他刚陪儿子去马来西亚参加完歌唱比赛,前一天早上下了飞机,下午就去公司工作。我们采访的当天上午,他刚参加完电影频道的节目录制,见到他时,脸上还带着妆。
镜头之外的陈思诚,过着一种被他称之为乏味的生活。没有娱乐、越来越少的社交,生活被电影填满。在马来西亚的那几天,他抽空看完《鱿鱼游戏2》和《百年孤独》,同步还在处理《唐探1900》的宣传物料。我们的采访被夹在另外两个采访中间,工作人员都了解他的习惯,这是一个几乎24小时随时在线的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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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诚
过去10年,由陈思诚导演和监制的大部分电影都取得了很好的票房回报:2014年他导演的第一部电影《北京爱情故事》,一天之内票房过亿元,打破了国产爱情片的票房纪录;「唐探」系列总票房超120亿元,是中国影史上首个百亿票房系列电影;《误杀》第一部制作成本2亿元,最终票房超过13亿元,系列总票房超过33亿元。
看上去,这一路像是他的「远大前程」。但相比快乐,更多时候他感受到的情绪是「麻木」。在很多次采访里他都表达过,「我认为名和利给我带来不了快乐」。对他来说,目标总在下一部电影。壹同制作的总制片人钱重远告诉《人物》,每年公司孵化的项目多达十几个,从前期创意、筹备拍摄,到宣发上映,每一个环节陈思诚几乎都亲力亲为。2025年,他还有4部电影同时在筹备。
访谈中,陈思诚用「疲惫」来形容这几年的感受,是一种「纯心理上的疲惫」。声音越来越多,「真真假假」。据多年好友、万达电影董事长陈祉希回忆,《消失的她》上映后,陈思诚不止一次和她说,「既然大家都不喜欢我,我就不去(参加宣传活动)了。」陈祉希说,「有时候他真的挺天真的,他是导演,真的以为自己可以不去。」后来的现实是,《解密》上映的那个月,陈思诚被宣发团队摁在公司的会议室,接受了40多家媒体采访。
在他看来,没有人真的对陈思诚好奇。每当被问及差评他总是先这样形容:「我接受一切评价。愿意说就说,愿意夸就夸,愿意骂就骂。我还是那句话,解释没有任何用处,你就继续拍你的戏,过你的人生就完了。」
有一次,母亲问他,「儿子,怎么最近你的新闻那么多,怎么全都是你?」陈思诚无奈地回复,「妈,这不是全是我,是因为你搜过我,你就以为全世界都是我。」
今年春节档,外界围绕着《唐探1900》的讨论声音很快就被另一个数字覆盖了——在陈思诚登顶中国影史票房最高导演后的第七天,饺子导演凭借《哪吒之魔童闹海》再次冲破所有人的预期,刷新了这个纪录。
后来,当我们再次回到这个话题,陈思诚反问了一个问题:「如果没有这样的交集,没有这样的工作,你真的会在意陈思诚到底是谁吗?」他停顿了一下,说——「我很怀疑。」
「来啊,干活」
事实上,无论喜欢他、反对他、捧他、骂他,人们对他始终关注。他的名字被投资方视为市场保障。在有关陈思诚的讨论中,另一句经常被提到的话是:「影评人有多不待见陈思诚,影院经理就有多期盼陈思诚。」
不仅是投资方,许多演员、导演以及幕后创作者,都和他保持长期合作的关系。聊到陈思诚,大家的普遍反应都是——一个情绪稳定的导演,带着一个氛围健康的剧组。
从《北京爱情故事》开始,戴墨就在陈思诚的剧组当副导演。在他的印象中,哪怕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陈思诚也很少流露负面情绪。《解密》上映时,《唐探1900》已经在山东乐陵开拍。当时,票房基本定型,陈思诚出差去路演的那10天,剧组的所有人都很担心,「说实话我们比他更加担心,怕《解密》的票房会影响到他」,但是,陈思诚回来后,没有预想中的失落,「大哥乐呵呵回来了」,到了现场,直接就是一句,「来啊,干活!」戴墨模仿陈思诚的语气——「我没事儿,你们还老劝我!」
前几天,陈思诚突然问他,「你说,我们是真实存在的吗?我们是不是被操控了?我们究竟是被哪个游戏玩家操控了?」戴墨相信陈思诚的说法,「如果他不这么想,不可能每年都能有稳定的产出。」
在片场,陈思诚永远目标明确。从《北京爱情故事》开始,他就一手包揽从剧本到拍摄到后期剪辑的工作,他自己总结过:「我一直说导演的案头工作非常重要,那是你一个人的战争,所有的影像风格大概想清楚,这是基本分,基本分以后,剩下的才是群策群力,摄影、美术、服化道和演员这些,共同帮你在基本分上锦上添花。」即使是监制的电影项目,最后一稿剧本也一定会由他最终上手写一遍。
戴墨刚开始做导演的时候,陈思诚告诫他:「你不但要在前面做导演的工作,还应该去剪辑房。你去剪辑房就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拍、哪些镜头可以不要。」拍摄《解密》,摄影指导曹郁也发现,陈思诚的镜头数很少,「几乎没有什么废镜头」。在他参与过的大制作项目里,这是非常少见的现象。
陈思诚和曹郁在片场
也是因此,在陈思诚的片场,所有不确定性都被控制在最小范围。在刘昊然的回忆中,拍摄「唐探」系列的10年,每次进组就像定时打卡,一般7、8月开拍,10月过完生日,紧接着就迎来杀青。在他的拍戏经验里,几乎没有剧组能做到像「唐探」这么有序、规律——在合理的工作时间内完成规定的拍摄内容,让所有人都能获得充足的休息时间。
即使是面对预算和时间压力最大的《唐人街探案2》,陈思诚依旧能在47天内拍完。那是这10年里所有人弦绷得最紧的一次。以至剧组一个开始坚持到点「上下班」的美国副导演,很快发现这样的节奏根本完不成拍摄,他只能跟着「剧组的时间」走。一个月后,剧组的老外都学会了一句中文——「来来来,快快快!」这是陈思诚在片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唐探1900》最终用了3个月不到的时间就完成拍摄。刘昊然这样形容那几个月的剧组生活:拍摄日戏时,每天天光变暗就收工;收工后,剧组安排了一个健身教练,导演和演员排队健身;晚上大家聚在一起,有时候聊天,有时候玩桌游。周润发在组的时候,每天早上还会叫上大家一起跑步,从几个人慢慢变成一个跑团,刘昊然参加过三次,通常是7点起,跑半小时,回来洗完澡还能睡个回笼觉。
这种对现场的掌控感贯穿他的整个导演生涯。拍摄电视剧版《北京爱情故事》时,陈思诚邀请康洪雷客串一个角色。到了现场,康洪雷发现,虽然那是陈思诚第一次当导演,但无论是演员的调度、机位,还是环境氛围,陈思诚都已经表现得胸有成竹,「完全看不到一个新导演的那种捉襟见肘。」同为导演,康洪雷觉得,陈思诚是把大部分努力都用在了镜头之外。
《北京爱情故事》也是刘昊然的第一部戏。他的印象很深,最早参加选角,一间屋子里有十几个年轻人,原本他以为导演是安排他们来试戏,但陈思诚进屋后,让所有人围坐成一圈,玩互动游戏。游戏结束后,陈思诚让每个人在纸上写下印象最好的异性,不记名投票,男生中刘昊然的票数最高,于是成了电影中的宋歌。在陈思诚看来,宋歌这个角色最重要的是要让人产生情愫感,相比他自己挑,不如让同龄的孩子来选更合适。
对于演员来说,陈思诚的片场是让人感到安全而松弛的。拍摄《唐人街探案1》的一场戏,王宝强的台词特别多,「至少有4页纸」,还要用「广普」说,背着背着「啪」就乱了,「从第3页跳回第1页,从第2页又跳到第4页」。陈思诚在监视器那头喊:「兄弟,你这是串到姥姥家了。」卡了几次后,王宝强有点慌,但陈思诚给足了耐心,「没事,咱们一个一个镜头来。」王宝强觉得,陈思诚特别清楚自己要怎么拍,无论遇到什么障碍,都知道怎么帮助演员解开。
陈思诚和《唐探》剧组
「我不想做一块被人分的蛋糕」
康洪雷第一次见到陈思诚是在2004年的《民工》剧组,那时,陈思诚刚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很时尚,很潇洒」。但很快这种印象就被打破了。因为要体验生活,陈思诚提前一个月跑到山西运城的大山里头。康洪雷再见到他,整个人都晒得黝黑,两个肩头都脱了皮,头发乱七八糟地炸着,他一下觉得,「这个人物有了」。
陈思诚是天生的演员,职业生涯以表演开始。1999年,他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入中戏表演班,在老师王丽娜的招生经历中,陈思诚当年表演的小品仍然是历届考生中做得最好的一个。
还有一些被反复说起的故事:上学期间,陈思诚改编过多部国内外名著,不仅自己写剧本,还会自己做舞美和导演。他改编《一人头上一方天》的片段至今仍在表演系和导演系的学生中流传。
回忆那段时光,陈思诚觉得,在中央戏剧学院的学习经历给了他一种底气,「话剧是最能检阅现场的,观众的喜怒哀乐,包袱响没响,他们的评价,你会知道你是能控制舞台的,是能做这个行业的」。
从一开始,表演就不足以满足陈思诚。王丽娜记得,陈思诚大三刚出去拍戏,她就接到过一个剧组打来的电话,对方告诉她,陈思诚和导演吵起来了,你能不能找陈思诚聊一聊。王丽娜打电话批评他,陈思诚在电话那头急了,「可是老师,关键你跟他沟通,他不听,都是很好的主意,他不接受。」王丽娜告诉陈思诚,「你是演员,你不是导演,有本事你将来自己当导演。」
早年的一次采访中,记者问陈思诚,为什么更倾向于创作?陈思诚明确地表达:「演员特别被动,大家都习惯导演叫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一直烦这种感觉。我想做编剧、导演就因为我想把自己的想法完整地表达出来,就好像做一块完整的蛋糕放到市场上去卖,但现在的状况是,我就像一块蛋糕,被人瓜分了摆到市场被别人卖。」
康洪雷记得,拍摄《民工》期间,陈思诚就把当时写的电影剧本拿给他看,说:「导儿,有时间一定要看看,我写的,很薄。」在康洪雷的印象里,陈思诚在当时就表现出超越表演本身的创作欲望。拍摄那段时间,陈思诚不仅写剧本,还创作过一首歌曲《雨》,后来收录为《末路天堂》的片尾曲。
《民工》的另一个主演是张译。回看两位演员一路的轨迹,康洪雷觉得,如果张译是创作型演员,陈思诚属于创造型演员,「张译就是低下头来,想办法要把人物吃透、吃深,有时候(我)看着都心疼,很想让他出来透透风。思诚是很轻松,但又很准确。进入镜头前,人物准确,人物关系准确,现场的即兴能力也很强。」
后来拍摄《我的团长我的团》的时候,陈思诚因为要拍《春风沉醉的夜晚》,只能客串其中一个小角色。康洪雷印象很深,没有剧本,没有排练,出场时间很短,但陈思诚自己给这个原本没有台词的角色写了人物小传,还找道具组协调设计了一个葡萄糖盐水瓶。那场戏,陈思诚饰演的米齐给被围困了30多天的兵团喂水、喂饼干,陈思诚给自己取了一个绰号「咪西咪西」,对应团长的绰号「死啦死啦」。康洪雷坐在监视器后,一看就乐了,他喜欢有创造性的演员,「这小子以后肯定不得了」。
另一个容易被忽视的背景是,陈思诚转型导演的那几年也是中国电影市场迅速膨胀的时期,不少演员开始试水导演。陈祉希也是在那个时候从演员转型成为制片人。回忆命运分岔的时刻,她觉得相比「转型」,更恰当的说法是一种成长选择。
他们都是2000年前后进入学校学习表演。毕业后,从学校走向市场的过程中,大家都会感到一种落差,「无论是创作端还是制作端,作品没有生长成我们想要的样子」。而在即将到而立之年的时候,一个新的问题敲打着他们:「我甘于只做演员吗?还是说我可以有更多的作为?」
「每个人的精神底子不同」
陈思诚的阅片量很大。访谈中,他不仅能随口说起最近上映的国内外电影,对各个时期的大师电影、流行电影、地下电影也如数家珍。他说自己是「杂食动物」,是被盗版碟喂大的一代,「雅俗共赏」。
戴墨记得,2004年,他刚到中戏读书,陈思诚就给他列了一张长长的电影片单,包括好莱坞的经典影片和戛纳电影节历年获奖影片,此外陈思诚还特别推荐了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和陈凯歌的《霸王别姬》。
直到今天,这两部电影仍然是陈思诚看过最多遍的片子。他说不出是什么打动了他,就是「好看」,能看到创作者天才的涌现。他喜欢姜文镜头中的气味,是躁动的、青春的、烧荒草的味道。他一直记得《霸王别姬》中的那个镜头,火在前景,张国荣穿着戏服站在远处,高喊着,打倒帝王将相。陈思诚觉得,这场戏的镜头语言特别简单,却一下子就掀开了个体在那个年代中的异化、撕扯和无奈。
但那不是他的时代。
他成长于改革开放年代。出生在沈阳,家境不像外界传言的那么好,也不算差,在计划经济时代,父亲就职于当时八大部之一的机械工业部,「比普通的工人待遇好一些,算是机关单位」。
根据早年的报道,陈思诚是沈阳第一批用上录像机的人,当时父亲去日本出差,给他带回一台夏普779,是当时市面上最好的一款录像机。因为学校离家近,陈思诚有时候午休会偷着回家看电视。为了防止他沉迷娱乐,父亲常常会在电视机套上放一根头发。他认为自己缜密的心性和小时候与父亲斗智斗勇有关。
他将不同导演当作自己的镜子:「最重要的是通过他们认识自己,你会发现,其实一切创作者的天赋都是来自他自身。」曾经他遇到过一个艺术片导演,对方说只要自己想的话,也能拍成功的商业片。当时陈思诚信了,等到真正当了导演,他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其实导演是一个特别赤裸的职业,你没有办法去掩饰什么, 你也很难摆脱自己的审美取向和认知」。
2008年,陈思诚参演《春风沉醉的夜晚》,那是他后来被反复提及的一个角色。当时他刚因为《士兵突击》中成才一角走红,为了罗海涛这个角色,他拒绝了多部电视剧邀约。对于当时的参演动机,陈思诚说得很坦诚,「有功利的目的,因为容易获奖」。还有一个原因,当时的经纪人告诉他,其他那些电视剧,你错过了,后面还会碰到,但如果错过娄烨,可能这辈子就错过了。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颠覆性的角色。更重要的是,他通过这部电影意识到,每个人的精神底子不同。当年在日本接受采访时,提到拍摄感受,陈思诚说,「印象最深的是娄烨的工作方法。他用镜头,用这个Camera,不是在拍摄,而是在捕捉。我觉得『拍摄』和『捕捉』是两个不同的动词。他尽量让我们演员也好,生活的环境也好,都能做到最真实地还原。我觉得这样是有违于戏剧的『戏剧构成』的。」
这次聊起这部戏时,他表示拍摄手法都还是技术层面的,「娄烨是第六代导演,受新浪潮电影影响最大,他们反好莱坞,都喜欢肩扛摄影机,喜欢不稳定(的画面),重视社会性,是受那个时代美学影响特别深的一群人。」他更倾向于风格不固定的导演,比如库布里克,一生中拍了13部电影,每部都不一样。
前段时间,陈思诚在三亚见到余华。言谈间,他对余华说,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写不出《活着》,我们也写不出《许三观卖血记》。他想表达的是,余华是真正饿过肚子的人,亲眼见过那些东西,而他这一代人没有经历过这些伤痛。
「我们这一代人,我们拍不出《霸王别姬》,拍不出《阳光灿烂的日子》,那是我们上一代导演拍的东西,我不知道我们下一代会不会拍出什么。他们可能拍不出《唐人街探案》,也拍不出《哪吒之魔童闹海》。」他说。
陈思诚在美国纽约《唐人街探案2》片场
「我们肯定要做华为」
曹郁和陈思诚的合作始于尚未开拍的《球状闪电》,这是一部筹备了很久的电影,因为俄乌冲突无法实地取景而被暂时搁置,两人于是先合作了《解密》。一直以来,曹郁挑选合作对象时最看重对方是否「愿意让『影像』在电影中发挥大作用」。而在这点上,陈思诚是他见过导演当中少有的愿意在视听方面注入实际努力的人。
为了能最大程度还原梦境和人物内心的感受,《解密》全片使用了ARRI ALEXA 65 IMAX摄影机。这是一部业内最顶尖的摄影机,第一次在亚洲使用是电影《八佰》。还有许多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特制镜头从世界各地搬运而来。代价也很大,主创团队花费了很长的时间跟厂家周旋,最终拿到了使用权。
电影《解密》摄影指导曹郁和ARRI摄影机
在曹郁看来,陈思诚是一个很看重技术感觉的导演。《解密》里,有一场戏是容金珍和小梅在树林里散步,容金珍有一句台词是,「有时候(我)就分不清梦里和梦外了」。试戏的时候,曹郁启用了一种1960年代的特制镜头,镜头里突然出现一道特别强的漩涡,实际上这是一种技术缺陷。陈思诚看到后立马对他说,这个太棒了,并且迅速调整了演员说台词的节奏和起始点。
曹郁合作过很多导演,有时候导演口头说看重视听,但实际上并不是打心里边觉得视听重要。他说,一部好电影最大的难点,并不是平时说的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更重要的是人和人的频率在一起,同时彼此又是自由的。
《解密》的票房成绩出来后,曹郁形容自己不是简单的沮丧,「我很意外,我没想到它的市场反馈会是这样。」从电影工艺的角度,他认为这部电影是去年水平最高的一部,「如果这样都不足以吸引观众来看,我确实是沮丧的」。
关于陈思诚的报道中,许多人都提到过,中国大陆真正的类型片创作是由宁浩、路阳、陈思诚、郭帆这批1970年代后期到1980年代初期出生的年轻导演所开创的。而其中一个被反复讲述的故事是——2014年,他们一同被电影局派遣前往美国派拉蒙学习。
回忆那段经历,陈思诚觉得最大的收获并不是关于创作本身,而是认识到了美国电影工业的成熟。学习期间,电影《忍者神龟》正在过绿灯会——在好莱坞的制作流程中,绿灯会是决定一部电影能否获得投资的评估环节,需要制片团队准备一个先导片。陈思诚记得,光是短短几分钟的片花,就花了大约2000万元人民币的制作费。这是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原来人家是这样过日子的」。
另一节课上,老师分享了电影《诺亚方舟》的发行流程。因为要做全球放映,片方根据不同地区的风俗、民情和受众喜好剪辑了不同版本的预告片。陈思诚印象很深,一个梵蒂冈的预告片里几乎全是宗教的内容,而另一个更面向年轻人、在MTV频道投放的预告片里,电影中唯一的一个接吻镜头出现了两次。
从派拉蒙学习回来后,几个人并没有约好,却都有了一个共同的动作——宁浩拍了《疯狂外星人》,郭帆拍了《流浪地球》,路阳拍了《刺杀小说家》,陈思诚拍了《唐人街探案》。虽然大家的路径不同,陈思诚觉得,那种感受和冲击应该是相同的,都想尝试科幻题材和重工业电影。
在曹郁看来,对于青年导演,这样的选择几乎是本能的。「电影是技术驱动的」,他花了很长的篇幅向我们解释,电影从无声到有声,从黑白到彩色,从胶片到数字,电影史上几次大的人文思潮更替如何受到技术革新的影响。比如上世纪60年代的法国电影新浪潮,如果没有阿莱弗莱克斯(ARRIFLEX)摄影机的出现,摄影设备依旧像之前那么笨重,那些导演就不可能实现手持上街拍摄的自由。无论是画面还是声音,电影的艺术风格当然取决于人文感觉,但它同时也取决于技术。
多年的合作伙伴钱重远2019年正式加入壹同制作。他说,选择加入壹同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想要推动国内电影的工业化,「我们希望把电影的制作水准和工业体系的标准制定出来。」他和陈思诚相识于《法官妈妈》的片场。这是陈思诚主演的第一部电影,也是钱重远制片工作的起步阶段。当时他刚参与北京紫禁城影业公司的创建,因参与冯小刚的贺岁电影三部曲,开创了中国大陆电影市场的贺岁档概念。
2022年,陈思诚把制作部门搬到了郎园Station,并在那里建立了电影全流程后期基地。这几年,他们参与了包括《八角笼中》《封神》《哪吒2》等多部电影的后期制作。在钱重远过去的经验里,早期很多电影的后期制作像是「打游击」,剪辑、配音、调色、终混等执行环节分散在各个后期公司,来回奔波耗时耗力。对他来说,电影的工业化不仅体现在艺术创作上,也要确保制片的每一个环节都能保持一定的水准。
这种水准也包括电影幕后创作者的工作环境。陈思诚记得,以前做片子,一到赶后期的时候,满北京开车四处走,那时终混要去怀柔中影基地做,堵车几小时,吃住都很不方便。他一直有建立一站式电影后期基地的想法,「尽量做到有吃有喝,让大家相对来讲更有尊严、更开心地把电影这件事给做了」。
这些年他作为监制扶持了很多新的导演,这是电影工业版图的另一部分。「许多新导演不是不会拍电影,而是不知道拍什么,对文本的控制能力比较弱。」过去两年,他遇到过很多新导演,一个剧本打磨了三五年,投给公司,很多公司又不是那么专业,「人的意志就这样被慢慢消磨没了」。在他看来,把这些新导演纳入一个更工业化的系统中,至少能让他们专注创作,获得更多的上升空间。
关于外界好奇的「陈思诚宇宙」,他并不否认这样的说法。他说,「从商业逻辑或者公司运营的逻辑,你需要有更多的生产力,才能打通产业链。我们有in-house(内部)的编剧、导演、制片人,还有后期公司,in-house的宣传。这些人更稳定,你才能有更持续的生产力。说白了,我们肯定要做华为,不能因为研发能力让别人卡你脖子,不能只是请别人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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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观众想看什么」
陈思诚爱吃,但身为公众人物,他经常需要克制自己的食欲。前阵子的一个晚上,他因为肚子特别饿,又不能吃,索性打开了吃播。这是他第一次看吃播。之前几年,他一度拒绝看任何社交媒体,怕浪费时间,但是生活在当下,他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这个世界为你打开了无限的窗口」。
有两个博主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个是生活在重庆的男孩,主要「吃得很香」,另一个是来自东北的博主,每条视频都以「一个中年男人每天最快乐的生活开始了」开头。他喜欢观察,看不同人的生存状态,想象他们的日常。但看了几天,他就没再看了,「太重复了」,他说。
早年间,观察世界的窗口是新闻。在一档视频节目中,陈思诚向来访者展示了自己关注的微信公号,有行业内的,更多的是新闻媒体。这几年,行业内看得更少了,「都是这么些事儿」,但阅读新闻的习惯一直还在。
戴墨记得,有时候公司开会,先不聊会议的主题,而是聊一聊最近的新闻事件。年轻人在场的地方,陈思诚也总喜欢抓着人问,为什么现在大家不恋爱了?为什么喜欢把自己封闭起来?戴墨说,陈思诚总是喜欢问为什么。
《唐探1900》导演戴墨
有时候遇到一些青年演员,陈思诚很诧异:怎么都不看新闻了?他要求自己的合作演员多看新闻,一定要了解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在他看来,这个世界千丝万缕地联系在一起,就像蝴蝶效应,而人不能和世界脱轨。
他将电影比喻为认知世界的触角。《唐探1900》中有一场重头戏是周润发在法庭上质问美国司法系统,被网友称为「舌战群儒」。后来在解释这场戏的灵感时,陈思诚说,写剧本的时候是受到TikTok首席执行官周受资参加听证会的启发。
拍摄「唐探」系列的10年里,他的创作节奏往往是这样的:先想好去哪里拍,再去那个地方体验生活,寻找灵感。《唐人街探案》的故事灵感来自于一次跑步。当时他在泰国写另一个剧本,有一天和表弟晨跑路过唐人街,脑子里忽然出现一个大叔和一个少年的形象,也就是后来电影中的唐仁和秦风。电影上映后,他和人聊起来,一提到唐人街,对方的第一反应总是美国的唐人街,「那就满足大家」,第二部索性就去了纽约的唐人街。
到了纽约,应该发生什么故事呢?陈思诚说,那就从人物自身的成长轨迹和心路历程去出发,唐仁这样的一个角色,他会因为什么事去美国,他那么贪财好色,可能就会因为一笔钱,把秦风骗过去,所以才有了侦探排行榜的设定。美国又有什么?一提到美国的犯罪案件,联想最多的就是连环杀人犯,那我们也写一个这样的故事。那如何又有些中国元素呢?那就用风水和五行八卦来破一个案子。他将「唐探」系列的创作过程形容为玩飞盘,设定好一个目标,接着把自己扔出去,不管多远多累,「你得去够」。
对于外界对他的评价,他并非不在意。他主动提到《唐人街探案3》中被人诟病的成人笑话,「这一次杜绝了。」聊到《唐探1900》上映后的反馈,他先表示没有什么想回应的,但在后来的讲述里,他说自己其实看到不少推理迷指出推理做得不够复杂,「我只能说,一个电影的空间有限,我尽我的能力,把该兼顾的全部兼顾到了」。他停顿一下,继续说:「我确实没有办法,也不可能回到纯本格推理,有一部分观众会喜欢,但大部分观众可能会无法接受。」
我们问过戴墨一个问题:你和陈思诚合作那么多年,如何理解外界说的「陈思诚掌握了流量密码」?戴墨非常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如果真的存在流量密码,我也想知道。」他向我们讲起,决定拍摄《三大队》的那一年,万达把攒了多年的故事给他们,陈思诚只挑了这一部,而当时这部电影「就只有两页大纲」。
「他不是站在舞台上面对观众的那个人。」在戴墨看来,与其说陈思诚掌握了流量密码,不如说他习惯把自己放在观众的位置,坐在观众席里观察,「他就是懂观众,他知道观众想看什么东西」。
陈思诚在《唐人街探案3》片场
「时代的共谋」
电影之外,这几年,陈思诚过着越来越简单的生活。朋友邀请他打高尔夫,他一看就没兴趣;滑雪,不感兴趣;打牌,也不感兴趣。访谈中,他对日常话题显然提不起太多兴趣,但聊起工作立马来劲儿。
第一次见面,《唐探1900》还未上映,聊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问我们:「你看了电影吗?」工作人员在旁边解释「还没安排」,他笑了一下,后来,陈思诚说,对于访谈者,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一定得看过片子。
工作室里摆满了他从各地收集来的藏品,大部分都和电影有关。曾经喜欢过的作家、导演都在这里留下痕迹,进门的拐角摆着金庸亲笔写就的「海纳百川」,不远处的墙上挂着鲁迅当年送给一个学生的一幅字。过去10年,他执导每一部电影的导演椅也被整整齐齐码成两排。桌上是最新搜集来的一份安藤忠雄手稿。访谈开始前,他特地叮嘱工作人员点上香,点唱机里播放着美国西部音乐,后来他和我们解释说,北京容易让人感觉浮躁,这些都是让他能沉下心来的方式。
他很少谈起过去,也很少怀念过去。他觉得,某种程度上,他是很幸运的一代人,是改革开放的同龄人,没有受过什么苦难,没有记者想要的故事转折。有一段时间,他切实地想过,索性不干了。那是2022年,没电影可拍,他只能一个人躲在屋里看世界杯。和很多人一样,他陷入一种无法排解的郁闷中。
最终让他走出来的,是一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我该怎么说,我内心做了一些斗争,但我还是要积极地去面对,去解决,公司有那么多人看着你,有那么多人需要生活,需要往前走,只能自我消化,然后尽量还是去拍一些商业性强的、老百姓能认可的电影。你不就是卖电影的吗?」
终于获得了曾经梦想的话语权后,陈思诚更多感到的是被动。他将时代比喻为一列快车:「我们都坐在里面,车是停不下来的,而我们不知道会驶向何处。」
他担忧短视频对电影的影响,但也承认这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前段时间,他看了黄仁勋的年终演讲cut——一个博主把原本2个多小时的演讲内容浓缩进几分钟的视频,「看完你就知道,这场演讲里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未来四年整个世界的转向,中美关系会有什么样的改变。当然有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解读,关注几家,你就知道大概的样子」。在陈思诚看来,重要的不是去拒绝它,而是去获取有用的信息。
当我们再次谈到这几年受到的争议,他的语气沉了下来,「实话说我又在意又不在意。我知道这是无解之症,这个时代的特性如此,你又要跟这个时代共舞,你要融入这个时代中,适者生存,所以你能怎么办?你一定要培养一颗特别强大的心脏。」
「适者生存」——是他在访谈中反复提起的一句话。
他形容自己是个形而上的人,相信世界一定是宏观决定微观,微观只能反映宏观,就像《解密》里的那句台词——我们没有办法选择成为谁。
在四十不惑的年纪,陈思诚说,这一路最大的祛魅,就是对人生游戏的祛魅。
「我必须得说,我是这个时代造就的,我没有什么样本。一开始我可能想成为这个,想成为那个,后来我不知不觉就成为我自己,我只能说我真的没有参照,我们就是在一个作者和市场的时代中去做表达,我们被时代影响,『陈思诚』是我跟这个时代的共谋。」
临近结束,我们问陈思诚:「你会担心自己落伍吗?」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担心落伍。如果真的落伍了,担心没有意义,也没用,你该被时代淘汰你就被时代淘汰了,你自我淘汰,或者你身体不行了,荷尔蒙没有了,你就是没有了,这件事情你是担忧不来的。」
「你想过对抗吗?」
「我接受一切。你为什么要对抗呢?有些事对抗也无法改变。你只能适者生存,你只能去跟这个时代共舞,你得去适应它。」他的话锋一转,「某种程度上,人生无外乎就是个游戏,你笑看它不就好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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