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发现”推出知名作家何许人的短篇小说《兼职儿女》。其文以魔幻现实主义笔触切入,通过“金钱嗅觉”的荒诞设定,剖开现代社会的生存焦虑,深刻探讨人性、命运与亲情。
主人公张韬因公司困境和母亲的期望,兼职“家有儿女”平台的“网络儿子”,与富有的贾阿姨结缘。贾阿姨的慷慨与关怀让张韬短暂地摆脱了生活的窘迫,却在遗产的诱惑下经历了人性的试探。故事以贾阿姨的离世和张韬的顿悟收尾,展现了平凡人在现实与梦想间的挣扎,以及亲情与利益的复杂交织。
拿什么来爱你,我的妈妈
——《兼职儿女》创作谈
文 | 何许人
身为每日坐班的中年人,平日工作繁忙,我尽量每天给母亲打一个电话,作为平时不能在身边陪伴的弥补。许多同事和朋友对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习惯都表示惊讶,他们可能会不时跟父母发发微信,但通电话频率大概是一周或者一个月。
人人都有父母,血脉亲情是人类共同的最稳定持久的感情。但在当下,不少年轻人都处在跟父母相处困难的阶段。首先是没有沟通和陪伴的时间和精力,工作太忙压力太大。职场年轻人经常加完班回到家已经深夜了,好不容易休假只想好好补觉,做点想了很久又没空做的事情。其次还有一个重要因素,跟爸妈聊啥?
公司要裁员了,行业剧变跟不上趟了,AI快代替人工了,延迟退休了,根本找不着对象,找到了也买不起房,失眠抑郁了,病倒了——这些事都不可能跟父母说。说了非但不能得到理解,还会连累他们干着急。不说,父母还以为过得挺好,怎么不找对象不结婚,青春都浪费了。
或许每个步入社会的成年人都会对父母报喜不报忧,这是最拧巴又最真切的爱吧。父母和子女依然互相爱着,关心彼此,可大家表面上还是一家人,其实都活在各自的信息茧房里。然而谁都没错,辛苦大半辈子的老年人理应得到幸福的晚年,可社会要求年轻人更快更强更有耐力。社会没有错,子女没错,父母也没错,传统社会规制依然存在,新科技新压力层出不穷的时代,在缝隙里辗转腾挪必然会痛。目前中国已正式步入老龄化社会,根据国家统计局最新数据,六十岁以上老年人已经超过三亿,占全国人口的22%。空巢老人该怎么办?失独老人该怎么办?单身的孤寡老人又该怎么办?
如果给这个故事一个副标题的话,我想会是:拿什么来爱你,我的妈妈。
为解决这个问题,在这个荒诞现实主义的小故事中我杜撰了“家有儿女”App,老人可以在网上选择喜欢的年轻人充当“儿女”,陪自己聊天,展示给亲生子女看(卷一卷孩子,激励他们更孝顺),或者展示给养老院的护理人员和其他老人看(满足虚荣心,不欺负自己)。
除了养老问题,当代年轻人还面临死亡的终极问题,在婚育率持续走低的当下,可以预见未来会有许多单身孤寡老人出现,对于死亡又当如何处理。我又杜撰了一个App“往生宝”,绑定运动手表,每月九块九,提供不同档次的“一键收尸”和丧葬事宜。
作为不够成熟的写作新人,我试图把沉重的社会议题表达得轻松有趣些,尽管经历过多次修改,最终呈现的效果还不够圆融周密,但是我也庆幸作出了自己的表达。
何许人《兼职儿女》发表于《当代》2025年2期
何许人,湖南人,中国作协会员。有短篇小说在《北京文学》《作家》发表。
兼职儿女
文 | 何许人
管了半辈子失业人口登记的我妈经常提醒我,千万别被裁,没有好下场,我从小被吓到大,对失业有本能恐惧。
马总需要一个北京员工陪他去一个地方,正好我找他汇报工作,就被拉着直奔八宝山。那天气压很低,云像被冻住,雾霾笼罩全城,成片绿树被雾气蒙住,空气黏滞了一片片整齐的墓墙和生态葬林,身在其中像在即将成形的杏仁豆腐中穿行。我跟在马总屁股后头,先在火葬场转一圈,又去人民墓园转一圈,马总手里多了沓资费单。越走我越后背发凉,听闻马总为发工资卖了第二套房,他要真想不开,我岂不是要失业?一紧张我就说,这是毕业后的第一家公司第一份工作,我对公司感情深厚,知道马总不易,自愿降薪共度时艰。那段时间,马总身上有股糖尿病人独有的烂苹果味儿,他的健康我的前途我都很担心。伫立在墓碑丛中的马总半眯着眼睛盯着我,近视老花加散光的眸子扑朔迷离。我被这双眼睛看得想哭,马总什么都没说,拍了拍我肩膀。
我有一个秘密,我妈压根不知道。
上幼儿园时,我跟李晓晨过家家结过至少十次婚,她脾气不好,动不动就闹离婚。有一天我俩对着吹牛,她说她有超能力,能闻到病毒味儿,她今儿在谁身上闻到,明儿这人准请假去看病。我说这算什么,我也有超能力,能闻到钱味儿。我能闻出赵小屁妈妈没钱老装阔,还能闻出泡泡老师男朋友是富二代,别看他穿衣服特素,但那味儿特浓。李晓晨说闻出谁是有钱人又不会让自己有钱,这本事没用。我说能闻出病毒又不能治病,也没用。我俩谁也不服谁,吵了一中午,午觉都没睡成,最后背对背,她气哼哼地宣布最后一次离婚。
我不知道李晓晨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我说的是真的。怎么跟你解释那味儿呢,很复杂,小时候不会形容,长大后知道了,气味还有前调中调后调。比如马总身上的味儿,前调是奥森高浓度氧离子味儿加上迈巴赫的真皮座椅味儿;中调是中国大饭店里泳池水的味儿,湿润微暖;后调带着顶级粳米的热米脂香。这味儿闻之安神,心肺皆沁。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跟错老板误入歧途青春汗水付诸东流,跟对老板公司上市千万股票提前退休,这个特异功能我觉得很实用。当初选择跟马总混,就因为在面试过我的所有老板里,唯独他有这味儿。有一说一,中国大饭店水质真好,公司年会我抽到一张半年卡,据说全北京同档次的酒店泳池只有他家不加氯消毒。不像我家附近的泳池,跟84消毒液厂自营似的,一进门就熏得打喷嚏流眼泪。那几年我刚毕业,来公司时年底发十四薪,奖金另算,年会还人手一部新款苹果手机。马总每年买一套房,地段面积以当年盈利来定,都是公司名下,算作公司运营成本,能抵税。近三四年,整个行业断崖式衰退,马总先卖了一层望京写字楼,裁了一半人撑了两年,今年又卖了套银泰公寓。其实关了公司马总也能财务自由,可他偏偏坚持创业增加纳税为我们发工资,说心里话我特感激。
我以为马总被我感动了,在八宝山被他拍肩膀那晚,我睡特香。没想到第二天HR小高通知我重新签订劳动合同,按新人重新入职,最近半年只发试用期工资。看着合同,我把牙咬得咯咯响。
晚交了几天伙食费,我妈小心翼翼地说,互联网公司业绩能不好?都全面网络时代了,这不科学。
我能说不科学的事多了吗?马总做生意比狐狸还精,优化的岗位全换实习生,一水儿清华北航毕业,发实习生日薪,没五险一金。就这,这帮人加起班来还不要命。砍掉不必要的人力成本对研发型互联网公司尤为重要,上过EMBA的马总管这叫组织变革。小高说最近有哈佛的海归来投简历。我要是马总,做梦都要笑醒,二本子开的三流公司也能雇哈佛毕业生了。可我不是老板,这就很可怕。
马总让我们搞的自研App原来叫“身后查”,需要在手机和智能手表或运动手环上互相关联,一旦心跳停止三分钟,就自动确认程序启动,根据自行录入的遗嘱,立刻执行财产分配自动转账,公司法务会协助处理不动产等其他分配。执行完分配程序后自动发送预先编辑的最后一条朋友圈,然后彻底格式化手机和智能手表,所有见不得人的聊天记录消费记录搜索记录私密照片统统删除。这创意本是个圆脸胖子发布的搞笑视频,我猜他关注过网上的互联网收尸小组。组员都是不婚不育单身人士,分布在全国各地,大家按所在地区建群每日打卡,约定如果哪天没打卡,群友会协助报警。死对中国人来说多吓人哪,这个博主居然嬉皮笑脸地讲“身后查”的创意,还上了热搜。马总从上万条留言中看到了商机,他嫌这名字晦气,改成“往生宝”,按缴纳的会员费标准,提供不同档次的一键收尸和丧葬事宜,包括骨灰盒及墓地的选择,每天打卡还能攒积分,换取死后每年清明中元纸钱香烛代烧服务,邀请好友成为VIP会员还能升级骨灰盒档次。
“互联网行业中衣食住行都有独角兽公司,曾经热门的搜索引擎、网络社交、消费渠道、看书看电影游戏AI都是超饱和赛道,试问人的一生还有什么互联网空白?只有殡葬业!”
马总极具煽动性,司庆大会上他说,当我们凝视手机时,手机也在凝视我们。手机无时无刻不在搜集我们的欲望,想看什么,关心什么,担心什么,手机统统知道。我们为客户提供一生的数据分析,量身定制绝不撞款的电子葬礼。甚至可以把客户日常使用的数据上传云端,往生之后也可以看生前没看完的书,追生前没追完的剧,听那些最爱的歌,每月只需九块九!
公司有三位总监入行早,早早完成买房、结婚、生子的铁人三项。于我来说打这种卡属于大额消费,不对,是超额消费,只有上班打卡保证全勤才最重要。我看绝大部分男同事都将孤寡终老,都是“往生宝”刚需用户。马总的新业务准能赚大钱,他能当老板是有原因的。就像我一直打工,也有我的原因。马总来我们这桌敬酒时,我发现烂苹果味没了。听小高说,马总开始打进口胰岛素了,原来气味也会随着人的状态改变,他身上有钱人的味儿更醇厚了,我忍不住闭上眼睛深吸一口,这份工得继续打,马总真能做大做强。
“为庆祝内测版研发成功,全体员工免费领取VIP会员三年!”
马总激昂地挥舞手臂,像在指挥军队。台下是群并不坚定的锡兵,有人傻乐,有人报以白眼,有人嘀咕免费会员得三年内死才能派上用场,还有人打听海外试运营是否先发日韩。
“盈利前还要熬过苦日子,接下来将压缩成本继续降薪,不满的同事可以开始投简历了。”马总稍微降低了音量。
“再降薪就不礼貌了!”
有人喊了一嗓子,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马总咳嗽两声假装没听见,不了了之。
散会后,我问小高谁喊的。小高也不知道,她说知道也没用,得开始投简历了。小高是公司最漂亮的女同事,这层楼百多号人,她坐我对面工位。
下班时我磨蹭着等小高,想问她准备换什么公司。我焦虑地等待着,环顾四周,啪嗒啪嗒的键盘声不断响起,实习生们聚精会神地干活儿,毫无疲色,像一个又一个机器人。小高跟前台姑娘聊热玛吉,我插不上话,只好先回家。
小高每天都是香的,遇到她就像遇到一捧移动的鲜花,玫瑰百合茉莉香混在一起,聊上几句,就能顺着花闻到植物枝干的味儿,等人都走远了,鼻子里还有淡淡的水果味儿。我痴迷她的味儿,痴迷她的前调中调后调,跟马总闻之安神的味儿不一样,她我越闻越兴奋,做梦老梦见她。她的香水都很贵,背的包就小两万,住国贸月租八千的公寓,听说她妈广东有个厂,就算不在北京待,家里也有大平层等着,或者出国再读个研究生。
去地铁的路上,我琢磨小高多久能找到新公司,她在公司干了三年,正好该续约了。她这岁数找对象尴尬,就像我这岁数换公司同样尴尬。我三十二了,三十五要干不到管理岗只能被裁。生锈的滑丝的螺丝钉就该被拆掉,换成崭新的亮晶晶的螺丝钉。我要是马总,也这么干。
羡慕小高有十字路口,前后左右都可以选。而我只能选公交地铁坐几号线,是直达还是多兜一大圈。晚高峰的地铁人潮汹涌,我等了三趟才挤进门,旁边看起来像同行的大哥伸手抓住吊环,胳肢窝释放出热乎乎的狐臭味熏得我眼前一黑。如果让小高每天陪我眼前一黑,她一定不乐意。我幻想过,如果真跟小高谈恋爱能去哪儿办事。小高应该去华尔道夫,去半岛,最次也得桔子水晶,可我只配去如家。癞蛤蟆吃不着天鹅肉,可青蛙也不吃天鹅肉,池塘里也没别的,大家都为难。
我妈前阵子失眠,半夜叹气,我猜她可能想我爸了,又可能着急我还没对象,怕惹祸上身,没敢多问。有一天我妈半夜偷偷哭,擤鼻涕一声接一声。我担心她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症,鼓起勇气追问,才知道熟人介绍的股票令她赔了五万。对于每月五千出头退休金的老太太来说,这是笔大钱。看着她哭红的眼,差点说这钱我来,打开支付宝,可基金亏损从上个月百分之三十跌到百分之四十了,这五万,我拿不出。
我妈臊眉耷眼好几天,不说话不吃饭,看到我就目光闪躲。我本来很生气她没事儿瞎折腾,但是看她那样子也真心疼,硬着头皮拍胸脯说,别担心,有儿子呢,年底发奖金补给你。我妈这才嗷的一声哭出来,她退休后不用再挺起腰板坐档案室了,日渐佝偻,我轻拍她的背,就像我小时候摔跤时她那样拍我。
从不网购的我妈,开始跟退休群里的老姐们儿学着从团购App和直播里买东西,六块九一箱的苹果、九块九一大盘的鸡蛋,这些来路不明的便宜货塞满冰箱。我说一分钱一分货,咱别食物中毒。我妈不乐意,说她吃。
我打小闻惯了各种穷味儿:公交地铁里的汗味儿胳肢窝味儿,穿了鞋还遮不住的脚臭味儿,哈欠里的胃酸味儿,牙缝里的牙垢味儿,毛孔里透出来的高度白酒味儿和尼古丁味儿,还有地下室里的霉味儿。我最不能忍的是霉味儿,从衣服每一缕纤维里析出,霉菌在空气中轻易扩散,钻进鼻孔穿过气管支气管抵达肺叶深处,想想都体温升高。住我们院儿的人,身上多少都有这些味儿,我就读的小学中学也都是普通孩子,勤洗澡的女孩儿身上有廉价香皂味儿,男孩儿好动汗多,大多是热臊烘烘的小狗味儿。最有钱的同学爸爸开出租,大家平时都穿校服。用现在的话说,消费主义之风还没盛行,院儿里的男孩比的是谁打架吹牛厉害,谁尿撒得远。我有小心机,每次比之前都憋尿,总是滋得最远。工作七年,兜比脸干净,一方面我心疼我妈,另一方面更为自己臊得慌。
我不敢说公司的情况,拐着弯提起了李晓晨,我说她去年被裁,现在在家当全职儿女,买菜做饭打扫卫生照顾奶奶,雇住家阿姨得小一万,爸妈每月给她七千,还省三千。
我妈羡慕不已,说李晓晨爸妈退休金挺高啊,我每月才五千出头。你这么一说咱可得未雨绸缪,我去帮你打听打听营养师资格证临床护理证怎么考吧。听说护工一天三四百呢,男的劲儿还大,护理老大爷家属也特别欢迎。
我听得皱眉头,我说妈,你是真不心疼我,你知道吗,老人家便秘,护工得直接上手。
我妈刚往嘴里塞了个饺子忘了蘸醋,噎得慌。我赶紧给她弄了点饺子汤,这天是没法聊了,就此打住是最好,没想到我妈来劲了。
我妈接着说,韬韬,我看你还能兼职健身教练,私教一节课也三四百,比当护工靠谱。多教女学员,没准儿还能找对象。反正你也喜欢锻炼,白天上班晚上当教练能领两份工资,趁年轻熬一熬,把爱好变成事业,再搞搞直播,没准儿还能接广告,攒点钱娶媳妇儿呗。
如果我敢说每天回家累得只想原地睡觉,我妈会说她年轻那会儿,除了上班还得回家洗衣服做饭还得带正淘气的我,那会儿可没洗衣机。如果我说哪个女的这么不开眼要嫁到咱家,她能掰扯到天亮。我可不想捅娄子,赶紧收拾桌子去洗碗。
不骗你,我家就巴掌大,拢共一间房,北房,套内十二平米,趁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院儿,好在有扇铁门,算大杂院的院中院,有方巴掌大的天。好处是稍微隔挡了隐私,坏处是隔壁打个孩子放个屁都听得一清二楚。我爸心梗去世后,我妈用抚恤金换了套门窗,刷了墙。
这房内高五米,尖顶,客厅餐厅兼厨房兼卫生间都在一楼,楼梯下边是柜子,放我妈的衣服。沙发拉开就是床,吃饭必须收床,不然支不开桌。我妈爬上爬下不方便,睡沙发,我睡楼上。楼上空间有限,没放床架,只有张一米二的床垫,外加一排放衣服的矮柜,还有扇两尺见方的气窗。楼上冬凉夏暖躺着能平,站就直不起腰,得像猴儿钻进钻出,半夜起来撒尿迷迷瞪瞪老磕头。小院儿长条形,一米多宽,门边有棵枣树,蔫了吧唧不爱开花也不结果。我妈洗洗涮涮,树上一年四季五颜六色的衣服袜子裤衩子。
出了门,是会让外地人迷惑的大杂院,院里有二十多个电表,都跟我家差不多大,没院子的人家是多数,还有不少当年地震棚就手改的小单间,没卫生间的人家三伏三九都得上外边公厕。大杂院再往外,有扇宽些的大门,开在细长而复杂的临街胡同边。大门外是车辆单行道,路窄走不快,两边的人也离得近,遇到熟人就像蚂蚁似的停下来叨叨两句,亲切又热闹。跟那些六车道八车道的主干道完全不同,人走得快却隔得远。胡同里多是卖包子豆腐脑的,胡同口外主路有卤煮老店,也有装修得半洋不土的咖啡店。我幻想过俯瞰这一片的全景图,乱糟糟灰突突又生机勃勃。
疫情那几年老封闭,居家办公的日子里公司也没多少活儿,我闲下来就搬个椅子晒太阳,盯着这房琢磨。这房学区还行,但又老又破顶了天只能卖三百万,只够换四环外老破小一居,小两居就得五环外。老破小换老破小没必要,再说我这工作朝不保夕,不敢背房贷,所以轻易还不能卖。那会儿股市正牛,每天都有人在网上喊能上五千点,我一琢磨把几万积蓄全买了基金。没想到进场时机不对,一路下滑跌跌不休。金融市场就是大渣女,搞得我零花钱全补了进去,为它满仓,为它热泪盈眶。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攒点钱给家里再改造改造。一楼往地下挖个几十厘米增加层高,二楼重新架,我就能站直腰了,老磕头不行,脑子得留着打工。还想全屋换新电器,也安上洗碗机烘干机扫地机器人,弄个地暖,我妈睡着暖和。卫生间也得安上折叠座椅、扶手和智能马桶,我妈往后也方便。院子顶上用钢化玻璃封起来,做个迷你露台,下边能透光,小院里种点耐阴的花,这样夏天能躺房顶上吹吹风打游戏看星星,冬天还能看雪飘。
想挺美,全加起来怎么也得十万八万,再加上我妈心头那五万,至少十五万。我真傻,真的,炒什么股呢?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把钱全花在家里,没准儿装修已经搞完,电器也能慢慢置办。床头爬上来两只蚂蚁,头碰头,看着堵心。这么小的东西都有朋友,我却不敢跟同事吃饭。人请你一回是不是得回请,不回请就是不要脸,在不要脸和没朋友之间我选择了没朋友。可我认真工作不买奢侈品,日报周报月报,天天打卡不迟到,我又做错了什么?
我叹了口气,我妈在下边儿也叹了口气。
我在招聘网站上发现一个兼职程序员的工作,无须坐班,完成任务即可,但老板要亲自面试。我猜老板懂技术,谁也糊弄不了他,所以这家公司不算离谱。最近有不少大厂前高管出来创业,只要我能闻出他是不是有钱人,给谁不是当孙子。
发送简历后等了几天,我收到HR的回复,让我去面试。
不知是不是公司太小,没有一面,老板直接终面。周五晚上,我去了这家公司,老板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太多,但头发快没了。在几个业务问题后,他大概对我的工作能力比较满意,我对他身上跟马总类似的味儿也比较满意。
聊了不到十五分钟,孙总的问题也进入尾声,“工作安排在晚上和周末,不耽误你有五险一金的本职工作,试用期三个月,能接受吗?”
“能接受。”我突然想起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咱们公司的业务,不是什么在线博彩吧?”
“我们是正规公司。”孙总白了我一眼,“未来消费市场的主力是老年人,他们收入稳定时间充足,有强烈的物质需求和精神需求。我们的App叫‘家有儿女’,老人可以挑选网络儿女,喜欢儿子就选儿子,喜欢女儿就选女儿,只要消费得起,雇几个都行。”
孙总见我有点不信,接着说:“我们平台的儿女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每位通过审核的年轻人都受过高等教育。不用生不用养,不买学区房,不送辅导班,不开家长会,花点钱能得到这么高质量的子女陪伴,多划算。”
我听着比马总的“往生宝”还离谱。
“试运营阶段我们已经有近百万老人注册,包年最低三千八,就能得到一个随机优质儿女的一年聊天陪伴,自己挑选要加钱,每周一次关怀视频,不低于半小时。”
这可不便宜,我心说。
孙总说话的腔调越发像马总,“未来什么最贵?情绪价值!我们能给全国千千万万空巢老人提供精神陪伴,孩子工作忙,没时间回家没时间电话,不要紧,我们提供最优秀的年轻人替代亲孩子来嘘寒问暖。我们还能让养老院里的失独老人、单身老人都有可以给护士、给其他老人看的活生生子女,他们不但可以拥有定期的嘘寒问暖,还能因此得到更好的照料,不被别的老人欺负。生出不满意的亲生孩子也没法退换,是我们给了老人二次选择子女的机会。有竞争才有进步,有我们的优质服务,亲生子女才会卷起来,对爸妈更好!”
“你们就不怕出问题吗?诈骗什么的,老年人可最容易出事。”
“我们只做线上视频聊天,全程后台监控,涉及转账加微信和电话号码的敏感词,一经发现立刻中止服务并后台审查。我们对儿女的审核不仅看学历工作简历,还看征信。”
“这……比我想得周全。”
“当然,我们的研发团队做过大量工作,另外所有包年用户还附赠财产险,万一真有平台导致的损失,还有保险赔付。”
“这也太周全了!”
“当一个社会过分推崇年轻化的时候,这个社会是幼稚的,庸俗的,不长进的。你看欧美就是这样的例子,只能发展出非常庸俗的东西。”
我都想给孙总鼓掌了,“您说得真棒!”
“这不是我说的,是曾仕强。”孙总很诚实。
孙总告诉我工资包很简单,每月一百五十个小时工时,在平台系统内操作,一上线就会自动开始计时。每月完成之后收入五千,卡在个税线内。如能提供发票冲抵,可直接发现金。
走出公司大门,我闻了闻右手,这只手临走时跟孙总握过。熟悉得沁人心脾,虽然孙总也穿优衣库,可他的钱味儿比马总还浓。只是算下来时薪只有三十多,给我妈赚五万得十个月不休息。
万没想到,兼职没干多久,我心态变了。
公司加班越来越多,马总好像要用加量不加价逼我们主动离职,以此省下辞退大礼包。“往生宝”海外试运营良好,他疯狂拉新同时也疯狂布置任务。加完班回到家经常是十一点多,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再给孙总干到两三点。家里唯一的正经桌子在一楼,我只能在小床上使折叠床桌,在公司坐了一天的我腰酸背痛。我妈骂我,大半夜噼里啪啦,还让不让人睡了!我知道,我妈是心疼我,她本来就神经衰弱,觉浅,我不睡也吵得她睡不了,这么下去我俩都得垮。我只能做好时间管理,每晚回家倒头就睡,五点半就爬起来干活儿,再充分利用周末,从早上一睁眼干到夜里十二点,连干两天,工时勉强能匀回来。
才干半个月,我倒头就睡,倒是能睡着,就是做梦也在敲键盘,醒了更累。为了让自己不赖床,枕边常备特浓咖啡,闹钟一响我就先喝。咖啡挺神的,喝进去的不是液体,是一支纳米军队,它们迅速抵达胃肠,渗入黏膜钻进神经,顺流而上直达颅内。五分钟内,我眼睛还没睁开,这群士兵就在脑子里攻下强制开机键。
就这么着,每天天不亮爬起来,连续工作超过十二小时,日复一日,看东西开始有两个影叠着。我上网查了一下,好像是散光。就连小高离职那天,都没看清她有没有多看我一眼。上下班坐地铁也懒得刷短视频了,多一丁点的信息输入对大脑都是负担。本月还没到手的五千块就是挂在眼前的胡萝卜,我成了驴。不对,我不配,我是骡。
我干的活儿还是后台维护,跟公司基本一样,所以也能从后台看到许多真实数据。孙总没骗我,老年人有搞头。“跟老友一起喜当爹(妈)”的大促,推荐一位充值成功可免三个月服务费,新增用户每天创新高。
“家有儿女”进入页面有两个,老人进入“我要当爹”和“我要当妈”,年轻人进入“我是好儿子”和“我是好女儿”。令我意外的是,儿女这边的新增用户竟不比爹妈那边少,孙总两头抽佣金,这拉皮条本质的商业模式相当成功。互联网不仅涵盖吃喝拉撒,还纳入了生死养老,孙总、马总都太厉害了,这是马斯洛底层需求,也是商业成功的关键要义。干着这份兼职,好像我也参与到了最重要的人类共同事件中。
网站每周都有“好儿女排行榜”,本月前三周冠军都是女儿,前十里边也有一大半是女儿。本周冠军难得是个儿子,他令十五位老人为他充了最贵的会员卡,人均消费一万多,三十多位老人为他花了七八千。更令人惊讶的,每位老人在付给公司服务费后还都单独给他打赏,一个月后台提成就超十万。而他要做的,只是挨个给老人发信息打电话。我利用权限偷看这小子的即时视频,他长得没头像帅,看起来老实,嘴却甜。
“妈,你不用谢我,咱俩谁跟谁,我可是你儿子,关心你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爸,我不许你哭,也不许你把保险受益人改成我,你身体硬朗着呢!”
这小子为了能上大分,还主动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老人亲生孩子的名字,我算是懂孙总说的让亲生子女卷起来的意思了,如果我妈管别人叫“韬韬”,我能活活气死。就这么着当儿子就能年入百万!不就哄老人家高兴吗,我在家天天哄我妈,这谁不会。算起来他时薪九百多,而我,时薪三十多。算清这笔账后,谁还能安心在键盘前当孙子?感谢科技感谢孙总,为我这样的普通人提供了一条公平的新款起跑线。
为了我妈,我决定瞒着她去给别人当儿子。当晚,我抱着手机带着无限憧憬睡着,很快进入梦乡。梦里我走在洒满金色阳光的路上,前方有一男一女两位白发老人,走近一看是我和我妈。我老了头发花白,我妈更老头发全白。我拎着菜搀着她往前走,前方是闪闪发光的我家小院,我家变成了我幻想过多次的样子,枣树竟结出了许多果子,我妈的脸笑得像怒放的菊花。
别人的梦好像都会成真,偏偏我的梦是反的,事事事与愿违。即使我上传了精修照片,三天也没得到父母的接单,这活儿好像得有点运气。作为后台维护,我也略知平台算法,接单越多的儿女,才会得到越多的推荐。我安慰自己万事开头难,等有第一单就好了。赚到钱之前,我还得先干好两份工作。
你干吗呢?手机跳出小高的信息。
我赶紧回复:累劈了,趴着呢。
帮个忙呗,我现在做自媒体,帮我点个赞,再加个关注。小高最后还加了微笑表情。
我利索地点击了这个链接,进入某程序,小高的用户名是“小高不高”,个人简介里写着:神奇显化+灵能疗愈。我的天,她做玄学博主了?视频里小高用了柔光滤镜,像我小时候看的港剧女主角,她温柔地解释了吸引力法则、宇宙灵能、高我之类的生词,然后分享了一个靠睡前许愿写小纸条的办法,顺利拿到离职大礼包的事迹。
“你真拿到3+1了?”我借着这个机会,斗胆给她打去视频。一个月没见,她没化妆,但也接了视频,看起来有点憔悴,好像还有黑眼圈,难道她也去兼职了?不能够,她家条件好,犯不上,但我看着心疼。
“少废话,赶紧点赞加关注。”小高不乐意我盯着她看,挂了电话。
我愿意听小高的。
显化比预期来得慢,一周后,我才从贾阿姨口中知道为什么没人选我。
“我们老人注册比较简单,你们年轻人就不一样了,要写清楚学历工作特长,性格内向还是外向,老家哪里说什么方言。这很重要,演的是儿女,就要跟父母说一样的方言,我看北京的老人用户目前很少,所以选你的人自然少。”贾阿姨声音特温柔,还带着抑扬顿挫的韵味,像唱戏在念白。
“可是,您不是北京人呀,怎么会选我?”
“我跟养老院里的人说儿子跟了前夫,前夫是北京人,所以你说北京话就对了!”
老天眷顾,平台用户虽多,但真正有钱又有素质的老人并不多。显化也比预期来得更准,多亏小高视频里说许愿要写得越具体越好,要不断想象这件事实现之后的样子,完全相信并感激宇宙。
贾阿姨是第一个加我的阿姨,镜头里的她跟我想象中的有钱老太太一模一样。她穿淡紫色羊绒衫,烫过的短发润泽莹亮,化淡妆,戴双层珍珠项链。那项链像两串小灯泡,我也不懂,显得她特白,看着特贵。
“私底下叫我贾阿姨就行,如果你看到我房间有别人,再叫我妈。”阿姨笑眯眯地打量着我,她怀里抱着一只特别小的狗,金色长毛,眼睛又圆又大,粉红的小舌头吐半截跟大拇指指甲盖儿差不多大,两只尖耳朵竖起来,耳朵中间扎个小辫,辫子上别了个亮晶晶的发卡,歪着头打量我,眼神淡定,看起来小小年纪又一把年纪。
“贾阿姨好,我叫张韬,韬略的韬,今年三十二。”我开始做自我介绍。
“我啾咪最会看人了,它见到你不叫,我就放心了。”贾阿姨说话声音软糯,口音有点江浙沪。
“我最喜欢狗了。”我不知怎么接话就撒了个谎,“这什么狗呀,真漂亮。”
“约克夏,十三岁了,跟我一样老了。”贾阿姨一边说一边打量我,又让我站起来转了一圈给她看,“你身高可以的,看起来是有点没脑子,容易冲动的样子,挺好。”
我愣住了,这叫什么话?
“你别误会,养老院么有点复杂的。如果有个看起来身强体壮又容易冲动的儿子,护士呀其他老人家呀,就都不敢欺负我了。”见我还没反应过来,贾阿姨又笑了,紧接着她举起了一张纸,上边写着“加我(平台不让说号码)”,后边是一串手机号码。
我被这违规操作搞愣了,孙总说不能线下见面,容易出问题,万一老太太是诈骗犯……
“我先给你转见面红包,就当你面试的车马费吧,三百够打车吗?”贾阿姨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跟贾阿姨的线上视频地点也挺难选的,公司不行,家里不行,咖啡厅太吵,开个钟点房,赚的还不如房费多。第一次接单我只能在公司园区的犄角旮旯里。白天工作也没法聊,只能安排在晚上,天气预报寒潮将至,最近甲流大暴发,我可不敢生病,耽误一天工作进度得好几天才能补上。后来回想起当时的决定,就像打开了房产中介网站,房子很多,户型地段朝向眼花缭乱,可我没得选。
周末,我挤出宝贵的三小时,去见贾阿姨。
这是我第一次去养老院,离我家有十几站地铁,中间得换乘两次。我很久没在这种精神爽利的大白天坐地铁了,望着不断倒退的风景,就像回望人生。能看清的只有来时路,前方风景我一无所知。
稿件初审:杨园园(实习)
稿件复审:徐晨亮
稿件终审:赵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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