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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木叶
就像泪水援引大海，引文把我们从自我的桎梏中解救出来
——致本雅明和你
白日依山
黄河入海
命运之神的脚步有时太慢
有时，又太快
你被爱分成两半：从左边流到
右边。你和祖国是“时
空伴随者”。现实向主义索取一个
吻。而你一阵颤栗
无
瑕无瑕的痛苦*
世事如斯。你不得不
和一根棉签相约在红色的季节里捕捉老虎**
*：“无暇的痛苦”，出自杰克·吉尔伯特。
** ：“在红色的季节里捕捉老虎”，出自华莱士·史蒂文斯。
（2022.4）
咏而归
你用眼睛歌唱，
用手指哭泣。
你邀请水，
感受水在水里的样子。
你邀请光，
感受光与暗共同的秘密。
音乐是你的本能，
你倾心于强烈的静寂。
美是你的姐妹，
你与她保持着距离。
爱是你的宗教，
你保留对他的怀疑。
你是你所不是的一切，
你和黑暗一样美丽。
（2023）
养乌鸦的少年
那年七岁，八岁或九岁，
在村东树林边的雪地上，
你发现一只乌鸦
放弃了天空的辽阔和枝头的轻盈，
摇摇晃晃走在人类的村庄，
走在白色与白色之间。
它不再鸣叫，
它的安静里有一种可怕的神秘。
它不断用舌，用喙，
拜访受伤了的右翅。
时间自它的羽毛上滴落。
它终究吃起青菜叶、馒头屑，
眼神疲惫，却又在燃烧。
半个月，翅羽渐渐痊愈。
你又挽留了它三天，
在一个黄昏带它到村东。
它步调平稳没有回头，
终于斜着飞起迅速遁入绿得发黑的树林。
哥哥说，确实有过一只乌鸦，
确实耷拉着翅膀，确实
陪伴了数日，但它最终死在了笼中。
笼子是爸爸用柳木所做，
世间最简陋也最完备的鸟笼。
爸爸说，是么？乌鸦？笼子？
妈妈说，这事像你做的，不过，
什么样的心理才会养一只乌鸦呢？
这一夜，你睡得很迟：
一只黑色的鸟儿孤单地走过被时间
遗忘的村庄，羽毛轻柔而锋利。
黑夜是它的一部分，黑夜和它一同
颤栗了一下。鸟儿，鸟儿只能死于飞翔。
（2022）
有人在花圈上采摘花朵
遗体告别仪式即将结束之际，
有一个人开始在花圈上采摘花朵，
悄悄地出现了第二、第三个人。
你无意看见，先是不解继而仿佛有所悟。
这花似乎已开放于时间之外。
厅很大，花圈花篮很多，
你向这几个采摘者走去，
看上去，他们并没为花圈花篮减少什么，
自然也未增加。大家没注意到，
或视而不见，各自散去或因发现了
久违的朋友而激动，转瞬又肃穆下来。
那几个人兀自默默采摘着花朵。
柔软洁白的菊花。雌蕊和雄蕊。
在皮囊之上，在看不见的火焰之上。
总会有一只手，动作轻盈，
就像在采摘一种“无”，就像
在采摘小小的灵，小小的终结或开端。
（2023.10）
绝句
（论一只蚊子的溺亡）
远行。归来。开门。开灯
一只长脚蚊悬于玻璃杯中，死后的风
突然吹过圆形水面，它微微一颤
有一种豪华，有一种轻盈
2015春
在候机厅反而听不到飞机巨大的轰鸣
雪在初五酝酿，初六又酝酿，终于
从初七落入初八，从午夜落入正午。
细细的雪。父亲推开门说，这雪
白得很盛。对于这迟到的雪，大家
既期待又感觉似乎哪里不太对。三姨灌制了
香肠，妈妈蒸了几笼包子，奶奶已九十岁，
听力不好但吐字清晰，“带上，都带上，
这姐俩的手艺合在一起可不易。”哥哥
两次致电东航，以确认飞机具体的起飞
时间，三姨父路况不熟但车开得一点也不慢，
四十分钟到达首都机场第二航站楼。
威武的航站楼，仿佛宇宙中
一片由繁华和繁花构成的荒凉。在时间的
缝隙，乘客们练习焦虑或躺平于梦的
表层。在候机厅，反而听不到飞机巨大的
轰鸣。跑道上的飞机就像一个个
玩具，起，落，落，起，而
雪一旦落在真实的地上就不再起身，而
真实的雪被踩脏后一部分留在原地(往往
变硬变滑或较早融化)；还有一部分雪
将随一种无形的力开启隐秘的征程。而
更多事物悬于两种状态之间，而死，而生……
（2011）
绝句
（音频）
女生一出国就和男友分了手，他不肯却也无果。
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半年后的一天，
他潜入女生家，在闺房枯坐至黄昏，一跃而下。
我两次听到这段悲情，起初是音频后来还是音频。
版本有异，但都平静指出，她家的门完好窗也完好。
（2024）
变形金刚
“25，25号楼下来做核酸了。”
高音喇叭响起，你刚画几笔，
谁也看不出画的是什么，
你可能也没想好，沉默是你的秘密。
回来后在桌前仅坐了几分钟，
一个高大的变形金刚
就立在了苍穹之下，
地上是一只变形的口罩。
（2022.4）
你是在贬低我的困境吗*
“丢手机挺正常的，”我说，“就像我
小时候周围人总是丢自行车一样，越是
必需品，越容易丢吧。”“你是在贬低
我的困境吗？”这是“我”与母亲郭老
师的对话，接下去，“我”也用一种出
口必格言的腔调回答她：“当然不，对
于微弱的个体而言，没有任何一个困境
是可以被贬低的。”或许有重要的细节
被漏掉，母亲还有更大的困境甚至绝境
不过我手头只有笔记，死也找不到这本
小说集也不准备再找，我有我的烦恼和
困境。时代有时代的困境。困境从不会
给困境加分也不会自动解除。而人善于
一边夸大困境一边驯服于困境赞美困境
无视那些无法批评的东西正批评着世界
*：参见弋舟小说《瀑布守门人》
（2022）
想象到石头为止
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庄子
将一块石头想象成唯美的空中阁楼
六指的女娲在那里紧锁眉头，她短促的额头
如同失修的窗子泄露了阳光
雪和雪花就这样落下，我们第一次拥有
“哀愁”这可怖而无辜的字眼。哀愁
将一块石头想象成哀愁的石榴
因为它也曾是疯狂的石榴
在它的疯狂中爱琴海静静起航
一块石头浮于水面，显示少女的温柔
疲惫而深刻的水手在死后久久回眸
将一块石头想象成布谷鸟的丰收
声声鸣叫掩埋了谷皮。石桌石臼石椅石牛
一声不响，他们敬畏同一颗夕阳
月光和木叶飘飘，他们一生何求
那张家长李家短，那九月的美酒
醉。将一块石头想象成年轻的黄狗
因为它忠实，让门通过骨头获得自由
将一块石头想象成菊花的馨香
因为它美，因为东篱下有枯井一口
因为它丑，让幸福抵达高潮并继续颤抖
将一块石头想象成乌鸦喝水，冷风嗖嗖
它也曾被雕成菩萨微笑的玉手
若菩萨手能放下，这也就是石头的梦想
守护自己的影子自己的苍白与消瘦
温度和韧性随风，野草的命运。石头
干将曾在你背上磨剑，他目睹两块石头
一个误入秩序的基础，一个露宿街头
一个披上了婚纱，一个日夜流淌
就这样将一块石头想象成两块石头
一男一女，一如宝玉一似在路上的丝绸
将一块石头想象成毫无新意的战斗
有人奉命死去，有人歌舞不休
这并不防碍他们被同一天埋葬
没有鸿沟，他们之间是跨世纪的纽约和一块石头
霓虹闪烁，这是块倾心于黑暗的石头
将这块石头想象成子虚乌有、复仇，或行尸走肉
因为这看似容易。一灯如豆，将这块石头
想象成蚂蚁巨大的故乡
因为这其实很难。长袖善舞，将这块石头
想象成一只蝴蝶或庄周
因为它可以发思古之幽情。手握这该死的石头
还可以把它想象成永恒，因为它模仿了不朽
还有许多不朽被埋入光秃秃的语言的山冈
将一块石头想象成无数石头所有石头，然后
再想象成一块石头，最终就想象成石头。虚构与石头
（2000.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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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一根刺穿越大海》木叶著
作家出版社 2024年12月第1版
诗集简介：
《乘一根刺穿越大海》是木叶正式出版的第一本诗集，是木叶30年诗歌创作的一次萃取与整体展示，分为“对现在的回忆”、“漫长的序章”和“时间晶体”三辑，涉及对古典与原典的致意和重新发现，也有带着先锋精神的新思和新的律动；有3至5行的当代绝句，也有百余行的小长诗和几百行的组诗；触及诗学本体、语言困境，也包括对人生人性、意义无意义、自由不自由的省思。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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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叶，原名刘江涛。诗人，批评家。1974年生于北京，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现为《上海文化》编辑，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著有随笔集《那些无法赞美的》、评论集《水底的火焰：当代作家的叙事之夜》，主题访谈集《先锋之刃：一份新世纪文学备忘》等。编有金克木集《梵佛间》和废名集《少时读书》。自印有诗集《云》（1997）和《白色的乌鸦》。获中国时报文学奖·诗歌评审奖。受邀参加多米尼加国际诗歌节（2024）。诗集《乘一根刺穿越大海》2024年底由作家出版社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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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六根推送的第3530篇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