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傅兴文
每个作家都有一片精神原乡,它既指向过去,同时又指向未来,仿若一棵大树,既向下深入大地,又向上拥抱天空,如果它不再继续向大地深处汲取养料,恐怕就难以继续往天空延展。那片精神原乡也许是地理上的故乡,也许是心灵或思想上的家园,无论如何,它都跟情与思相关。
《在往事里走动的人》这部散文集证明,对作家韩浩月而言,最重要的一处精神原乡无疑就是他的故乡:那里有他令人唏嘘不已的童年;有羁绊他几十年的爱与黑暗;有至亲至爱间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情感纠葛;有一个家族三代人跨越半个多世纪从县城到乡村,又从乡村到县城的命运迁徙与沉浮;有底层小人物在生活泥沼中的抗争与拼搏,挣扎与不甘;有70后一代背井离乡者在大都市扎根后对故乡从逃离到回归、从批判到理解的复杂情愫;更有韩浩月本人的命运抗争史与精神成长史……
在山东省郯城县这块心灵地图深处,韩浩月以散文为犁铧,通过划开记忆的冻土,这座鲁南小城在他笔下既是指向过去与地心,也是朝向未来与天空,成为他精神原乡的恒久地标,为他的情感与思想带来源源不断的洗涤与激荡。当城市化进程将无数乡村出生的人推入记忆的暗室,这部《在往事里走动的人》如同显影液,让那些久远的历史、斑驳的故事与沉默的亲人重新出现在读者面前,成为几代人的小型记忆广场。
韩浩月在一篇访谈中说,这些年来,他一遍又一遍地书写故乡,每写一次,对故乡的理解就会更深一层——我想不仅是对故乡,对人生与世界的认识也会更深一层——因此,这样的互动关系让他着迷,似乎永远不会停止。他在写作时,“更为注重作为个体的经历和体验,全神贯注地想要把自己与故乡的关系整理清爽”。这个过程对他而言很漫长,也曾产生过逃避、对抗、激烈、沉默等情绪,《在往事里走动的人》忠实记录了这些情绪,作者在认知层面,也消化了那些复杂的情绪,而且采用了“一点点的文学手法”让那些过于坚硬、过于疼痛的东西,变得柔软、舒适一些。韩浩月说,他并不想把这本书的内容变得残酷,所以“注重书写了一些温情,光明与黑暗交织,冷与暖交织”,他认为只有这些一起呈现的时候,才能更真切地贴近现实。
确实如此,当一个人书写自己的往事时,如果只是一味讲述黑暗、寒冷与伤痛,说明他依然被过去所囚禁,还没有跟自己达成和解,正如诺奖得主布罗茨基所表达的那样:如果我的文字充满仇恨,说明我被他们打败了(大意)。更何况,书写往事时,无形之中,时间也会帮我们治愈一些东西:当我们隔着几十年的漫长岁月再次回望过去,那些疼痛与悲伤也仿佛笼罩了一层昏黄而柔暖的光晕。
不过,这依然无法改变读者阅读《在往事里走动的人》时的感受:平静之下涌动着惊涛骇浪,水面之下燃烧着火焰。如同一杯白色透明的液体,看上去清澈而自然,喝一口下去却烧灼肺腑,辣得你眼泪直流,因为那不是一杯白水,而是高度陈年老酒。
尽管韩浩月的文字在自然朴实中交织着一种诗意,尽管《在往事里走动的人》重点讲述了一些亲人和友人的人生遭遇,使得这部散文集具有较强的故事性,但不妨碍该书仍然有着非虚构写作的坚实特质。书中人物与情节之所以能够深深打动读者,除了真诚、勇敢的态度,人物本身所具有的悲剧感,用克制的语言包裹浓烈的情感,以及真实的细节呈现之外,还在于韩浩月把笔下人物放置到一个阔大的时代背景下,没有简单地把他们仅仅作为亲人和朋友去写,而是把他们当成亿万人中的普通一员去写,这使得他能够既置身其中,又抽离于外,既带着一种切近,又带着一种距离去刻画他们,没有特意美化,也没有特意矮损,从而写出了一个个活生生的真实的人。
在被海量碎片化信息所淹没的当下,在精神与情感漂泊动荡的悬浮时代,阅读这本《在往事里走动的人》,会发觉“故乡”不再是GPS上的一个坐标,而是所有离散者共同的精神语法,是乡愁丢失者在时空碎片中辨认自我的解码器。(刊于2025年2月20日《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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