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16这一年,对21岁的武楷斯来说,是动荡的、饱满的、浓缩的。他和陌生人拍了500张毕业照,暗访了广州12个“鬼市”,在广州小洲村开了一家旧物小店。一个985学校的法律系高材生,毕业后,一头扎进了捡垃圾和收旧物的世界。他曾被媒体密集性地报道过,随之而来的是争议。高学历收废品是不是学历浪费?他向来不去反驳和辩解,事实上,他也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即使是一阵风,我也要享受它。”焦虑、迷茫、困惑、内耗,这些年轻人的时代病,你绝不会在武楷斯身上看到,他从不会陷入这样那样的纠结中。他是被故事选中的人。2016年至今,他开了4家旧物店,拥有了300平的旧货仓库。没有所谓的“坚持”,没有想象中的“困难”,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今年夏天,我们与武楷斯在广州见面,聊了聊关于梦想和热爱,关于“旧物永续”的理念,以及他的“极俭”人生。凌晨十二点,他在路边的垃圾桶,捡到十一杯全新未开封的奶茶。订单信息显示,制作完成于下午两点三十分。摸一摸杯体,还是冰的,肯定没坏。“太爽了,够喝2天”,他的开心抑制不住,语气里多了几分轻快。夏天的夜晚是热闹的。人们喜欢在街边喝酒、聊天、吃烧烤,而那些被丢弃的烧烤,则是武楷斯的目标。能时常捡到陌生人没喝完的奶茶、吃剩的烧烤,这构成了他喜欢夏天的原因。每一天,武楷斯遛狗时,都会习惯性翻翻路边的垃圾桶,他总能淘到不少好东西。沙发,剃须刀,榴莲、打印机,英伦风鞋子……垃圾桶里什么都有,几乎可以涵盖全部吃穿住行。他有自己的捡垃圾小技巧。每到月底,很多人会搬家,这时候去高档社区捡垃圾,总会收获满满。他与女朋友捡到还在盛开的百合花,拿回家插到捡来的玻璃瓶里。垃圾桶里的浪漫,变得具象化起来。他也捡到过“糟糕的垃圾”,一根坏掉的数据线,插在车上,保险丝被烧了;一个月饼盒,打开一看,是存放了很久的屎。
有一次,他随手从垃圾桶捡起一件衣服就往身上套,旁边的保安大叔不理解,连忙劝阻,“不要啊,不干净的,你捡来干嘛呐。” 桌子、镜子、床垫、床单、被子,甚至连刷墙的油漆都是捡来的。他去健身房捡人家不要的健身用品,打造了一个健身室;房东不要的三角形沙发,被他“抢救”回家,旁边摆上捡来的植物,设计感十足。在旁人看来,武楷斯过着一种常人难以接受的低消费生活。去饭店吃陌生人的剩菜,这事他常干。别人觉得丢人,他觉得省钱太酷了。“相当于是大家一起吃饭,我晚来一点。”他对此完全自洽。对于陌生人是否有传染疾病这一点,他没有过多担心,“那就假装我们是认识的。”他更不在乎其他客人的眼光,直言,“我还在乎我就干不到现在。”对于他这个垃圾桶爱好者来说,“省钱的尽头是免费,能捡绝对不去买。”除了内裤是新的,武楷斯从头到脚的行头都是旧的,包括眼镜。
他的“极俭”生活,令人乍舌。在这样低欲望的生活状态下,他坦言自己已经实现财务自由。打小起,他就跟着父母不断搬家。山西、北京、山东、河北,他的童年和学生时代在漂泊中度过。家里并不富裕,因此,每搬到一个新的城市,父母置办物品时总会选择二手货,冰箱、洗衣机、电视机、煤气灶……很多人来到大城市,都想剥离掉自己来自小县城的人生,但武楷斯不这样,他从小就独立特行。在北京上学时,同学们都在攀比谁穿乔丹鞋,他脚上蹬着一双贵人鸟,身上穿着叔叔在90年代留下的衣服。从小到大,他用的手机都是二手的。那时候,父母是为了省钱买二手。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儿子长大后,与二手物品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密。捡垃圾,只是武楷斯生活的一部分。旧物回收,才是他的日常工作。他的旧物来源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捡破烂,一种是收废品。捡破烂分为去拆迁楼捡,以及去垃圾桶捡;收废品分为上门回收和旧货市场回收。其中不少旧物,大量来自于遗物。牌位,墓碑,装着骨灰的骨灰盒…… 武楷斯什么都收,他从不避讳死亡。有一次,朋友叫他去上门回收一位老人的遗物,他马不停蹄赶过去,为此特意推迟了原本计划好的旅行。回收整理遗物时,一个陌生人的一生,被如此清晰地呈现出来。那是一个富有的、爱美的老太太。房子里有不少进口物品,英国骨瓷盘,八十年代日本进口松下电饭煲,还有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法国时装。尽管老人极其富有,但可以看出,她依旧保持着节俭的生活习惯。一千多个被叠的整整齐齐的塑料袋,各式各样的月饼盒和罐头盖子,一捆攒了几十年的报纸…这次遗物抢救,武楷斯花了48小时,通宵了整整两夜。累到极致,快乐到极致。老人家里的一张桌子,被他放在店里,用来陈列物品。某天,一位游客走进来,说自己曾在这张桌子吃过饭。一番交流后,武楷斯得知,老人原本是华侨,开设过家庭英文补习班。那位游客的父亲曾是老人的学生,也是一名木匠,帮老人修复过那张桌子。九十年代时,游客的父亲带他拜访过老人家。因此,他认出来那张桌子。这次遗物回收,对武楷斯而言,不仅是与老人的一次长谈,冥冥之中,也延续了老人在人间的故事。他还去过一位九十岁的香港阿姨家里。阿姨要回香港,房子紧急出售,希望短期内清理掉屋子里的杂物。于是,便联系了武楷斯上门回收。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塞满了东西,有世界各地淘来的物件,相机、玩具、书籍、瓷器……像是“哈尔的移动城堡”。那几天,他在收拾打包物品时,阿姨一直坐在客厅里看着,晚上也不去卧室睡,想与自己的旧物再多待一段时间。有时候,老人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用拐杖把瓷器都打碎。那些旧物,承载老人一辈子的记忆和情感。旁人很难明白这其中的不舍和难过。武楷斯可以理解老人的做法,如果换做是他,也许他也会那样做。“就像是一场自由爱情,初识,相知,相恋,直至婚姻,没有处心积虑,没有惊天动地,也没有悲痛扼腕,有的只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相濡以沫,我即是他,他即是我。”
一对老人家没有子女,他们担心百年后他们的遗物无处保存,就找到武楷斯,把他们童年时玩的娃娃到结婚时穿的婚纱,都统统赠送给了他。在这些旧物上,他彷佛看见了这对夫妻由两小无猜一直到喜结伉俪的全部过程。广州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居民证、慰安妇的勋章、一位女士从孩童到成年的所有信件、一名男子整理出的过世父亲的几百只手表遗物、日本武士头盔、民国时期的樟木“龙”箱……人们遗弃的,武楷斯想替他们用另外一种方式收藏起来,这也是他店铺名字“永续”的来源。武楷斯喜欢关于旧物的一切。淘旧物,清洗旧物,卖掉旧物。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他都在想旧物。旧物,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在做旧物工作的这些年,武楷斯自学木工、电工、油工……对于常规的家具改造和维护,他早已样样精通。他的手因不断搬运东西,变得粗糙坚硬,污垢密密麻麻地嵌在手掌的纹路里,呈现一种树皮老化的状态。他的指甲很短,缝隙里却仍然藏着细小的泥垢,一道道黑色,像是永远洗不干净。很难想象,这双手出现在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身上。忙起来时,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形象。有次去佛山收旧物,他白色的背心已经成了黑的,全身脏兮兮的。坐在门口等货拉拉时,有个陌生人走过来,给了他一份未吃完的包子。他被当成了流浪汉。但他依然很开心,因为当时确实很饿。六十天里,他没有花费一分钱在住宿上,蹭过搭讪来的沙发,睡过麻省理工的长椅,和流浪汉共居车站,熬过无数个机场夜晚。美国发达的二手产业,对他造成一定冲击力,让他深刻了解到国外旧货市场的繁荣和旧物文化的发达。这是一种天亮就散的旧货市场,也就是北方人所说的“鬼市”,通常凌晨开市。当时学校离天光墟有些距离,为了省钱,他会先在附近麦当劳睡一觉,等到凌晨再进去。要有发现好物的敏感性,要灵活变通,和摊主之间的见招拆招,更是常见路数。天光墟的一切令他着迷。他几乎放弃了其他一切事情,全身心投入到旧货市场。废报纸,老照片,老信件等等一切,他把战利品带回宿舍,细细感受自己的收获。于他而言,寻旧物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格物致知的过程”。随着对旧物的痴迷,他逐渐发现,旧物可以延伸出好几种角度。二手循环的环保角度、工艺美术的设计角度、旧物改造装置的艺术角度、古玩收藏品的文物角度、近现代城市变迁的史学角度……他游历了各地的旧货市场,像寻宝一样发掘那些不为人知的集市。
在杭州,旧货市场被赋予了全新的内涵,旧物被精心打造成一种独特的美学形式,充满艺术感;成都的旧货市场则别有一番风味,这里不仅保留了丰富的西南地区文化,还融合了藏族等少数民族的传统,使得市场充满了多元的文化气息;在北京的大柳树,旧货市场已超越了简单的买卖,人们漫步其中,仿佛在街头闲逛,甚至有人在摊位旁玩起了斗蛐蛐的游戏。提到北京旧货市场,我问了一个疑惑很久的问题,潘家园里卖的雍和宫的手链,到底是不是真的?他表示,“我对那种新的东西不感兴趣。”并告诉我,“北京的旧货市场去东鹏和大柳树就行。”他和女朋友共同经营旧货店“永续旧物”,装修全部亲力亲为。武楷斯去淘货,对物品加以修复和改造,做装置或者出售。女友和他一起整理、拍照、上架、发快递,每天都很忙碌。他现在回收旧物,是以“吨”为计量单位。开店八年,他的店每一天都是不一样的。旧物数量庞杂,品类繁多,他没有具体统计过回收到的旧物数量,“但几十万件是有的。”从2022年起,他也开始创建了一些公益平台,运营城市stooping(捡垃圾)账号,拥有了30多个社群,推广“捡垃圾”的文化,提倡一种环保的生活理念。上学时,他性格外向,是学生会主席,办过各种协会社团。谁能想到,这样一个高调的人会一头扎进旧物的世界,与老物件和垃圾打交道。旧物之余,武楷斯一直都在给别人提供免费的法律咨询和援助,也曾在网上多次发表普法文章,甚至因此在知识产权日上了电视。他帮助不少打工人解决劳务纠纷。当求助者面临职场不公时,他告诉当事人要如何与公司沟通,维护权益,索要经济赔偿。他顿了顿,“主要是我现在其实成资本家了,我现在是给别人发工资的。”武楷斯帮人维权武楷斯几乎不拒绝媒体对他的报道,那是一种“来自别人的认可”。越来越多的人通过各种报道认识他,了解他的生活方式。可当提到这种社会的认同是否给了他成就感和满足感时,他说,“有一点,但也不是很在乎。”在他看来,那些持续不断的报道,最主要的意义是帮他记录了生命历程的某个阶段。他的成就感,始终来自那些收集到的有意思的东西,以及“抢救”旧物。对于那些采访了上百次的问题,他并不感到厌倦,“还好,这个玩意比较熟练。”“985收破烂”“旧物爱好者”“旧物猎人”,他不在意外界给他的任何标签。他清楚地知道,媒体对他的兴趣来自于他的“身份反差” :985名校,法律高材生,精英。捡垃圾,不上班,反消费主义。他喜欢周国平的一句话,“一个人的精神自我一旦觉醒,他就再也不会甘心随波逐流了。”关于持续做旧物这件事,武楷斯完全没有任何犹豫和疑惑。“我现在去旧货市场和我第一天去旧货市场时那种激动的心情,一点都没有衰退。” 焦虑、迷茫、困惑、内耗,这些年轻人的时代病,你绝不会在武楷斯身上看到,他从不会陷入这样那样的纠结中。实现一个离经叛道的梦想,他不觉得这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当你在你的世界里感到巨大的幸福感时,你就知道你是对的,因而不会觉得坚持是件难事。”他也着急过。进入旧物行业之初,一切都是没有规则和标准的。国内大家对旧货市场,没有概念。身边没有什么同龄人喜欢这一行。他常常觉得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表面上看起来风光,到处上节目,但最后也不过落个别人的谈资,花生米就个下酒菜,一杯下肚罢了。”但他仍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太多人抛弃了理想去做自己讨厌的工作,他成了为数不多能留在聚光灯下的人。三毛上学时,老师出了一个作文题目“我的志愿”。她兴致勃勃地写下:“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拾破烂的人,因为这种职业,不但可以呼吸新鲜的空气,同时又可以大街小巷地游走玩耍,一面工作一面游戏,自由快乐得如同天上的飞鸟。更重要的是,人们常常不知不觉地将许多还可以利用的好东西当做垃圾丢掉,拾破烂的人最愉快的时刻就是将这些蒙尘的好东西再度发掘出来。”
在老师眼中,这个梦想是荒唐的,“捡破烂需要读书吗。”三毛被迫改写,“我长大要做医生,拯救天下万民。”但三毛的拾荒梦并未就此被打断,武楷斯同样也一如既往地反叛下去。他描述自己理想中的生活,买辆房车,有一个大仓库,放得下他所有的东西。然后开着房车,去世界各地收破烂。我们见面时,武楷斯刚买了一辆大面包车,这是他为数不多买新物品的时刻,原因是新车比旧车更便宜。
他的店铺现在进入了稳定状态,即使他和女朋友不在店里,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最近,他上路了。他在朋友圈分享,“收全国的破烂儿,无比自由的感觉。”关注微信公众号:最人物(ID:iiirenwu)。有人的地方,就有最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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