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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中的雄狮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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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孙海鹏(中)在广州西关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

每一个出门在外讨生活的人,谁没有尝过被轻视的滋味?谁不曾遭遇不公?身处困境时,人要如何自尊自爱?人的尊严又从何而来?“这些小人物的迷茫、他们受到的不公,都是我们想讲的。”《雄狮少年》系列导演孙海鹏说。

“我觉得阿娟他们就跟野草一样,到这了,就落地生根,可能也会长得好,但都是规划好的吗?我相信他们也没有那么长远的规划。”孙海鹏说,“‘打好这份工’。只要在广州生活一段时间,就会听到这样的话,听起来好像很没有追求,但我觉得这是很动人的。”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欧阳诗蕾

编辑 /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一双阿娟的眼睛


荔湾是广州城西的老城区,在北回归线以南,这里的冬天更像暖秋。从荔湾湖公园望出去,能看见城东的广州塔。中国的每一座城市公园,湖景几乎都差不多,在下午的阳光中,游船一只一只划过水面。


“这里很好。”孙海鹏站在桥上,望着荔湾湖。他想在湖上举办一场舞狮大赛。


在全国影院的银幕上,孙海鹏在动画世界里,真的在这座公园的湖面举办了一场舞狮大赛。在2021年年末上映的动画电影《雄狮少年》(以下简称《雄狮1》)中,荔湾湖公园锣鼓震天,大旗扬风,二十多支舞狮队伍在湖边热身。来自顺德乡下的阿娟正要赶火车去上海打工,在桥上观望时,却看见了从村里赶来参赛的伙伴和师父,他半途参赛,举起狮头踏上湖面的高空柱,向最高柱的青球纵身一跃。


这部来自广州动画团队的动画电影当时以横空出世之姿拿下2.5亿元的票房。而在动画的世界里,阿娟的故事还在继续。一场舞狮比赛并没有改变阿娟的生活,夺冠之后,年轻的农民工阿娟还是坐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


2025年春节前夕,我和导演孙海鹏逛荔湾湖公园时,不少影迷来公园实地探访阿娟当时的比赛场地,电影《雄狮少年2》(以下简称《雄狮2》)正在影院上演。在《雄狮2》的剧本最后研磨阶段,孙海鹏和编剧史迈经常逛公园,两个人一遍遍在荔湾的老街晃悠,找灵感。尽管阿娟的故事发生地已经变成上海,但望向这座城市的依然是阿娟的眼睛。


几年前,当这部现实主义题材动画作品出现在影院银幕时,人们看到一个顺德少年见到的现实世界。


下雨天,阿娟穿着雨衣送外卖。他望见的广州,不是从珠江新城的高档写字楼或私家车后座望出去的街景。他的眼前只有湿漉漉的雨帘、与他一样急匆匆避雨的身影,还有送外卖迟到后他人脸上的责难。尽管这座城市依然有他熟悉的岭南气息,木棉花、骑楼、细叶榕。


夜晚,阿娟站在群租房的天台望着林立的高楼。一具年轻的身体,面对城市不可动摇的钢筋水泥。


▲《雄狮少年》剧照


当他来到上海,看见的会是怎样的世界?然而对阿娟来说,无论是广州还是上海,现代大都市中他可以享受和看到的世界,又真的有那么大的不同吗?


在《雄狮2》的实地采风里,孙海鹏是带着疑问去上海的,他看到许多关于上海的影视作品都集中反映中产、白领等阶层,呈现的上海景观也聚焦在原法租界的“梧桐区”。“这么大一个城市是吧?不可能没有更底层一点或辛苦一些的体力劳动者,不可能没有这个群体去维系城市的种种运转和日常工作。”他觉得奇怪,上海真的就是这么单一的一座城市吗?


到了上海,孙海鹏和团队伙伴觉得远比他们预想的丰富得多,工人新村和大量国有企业一度是上海的特征。“这个城市里真正有的东西,跟那些写字楼、老洋房、石库门真的挺不一样的。各个阶层的人的生活很多时候也交杂在一起,只是镜头忽略了它。”在《雄狮2》发生的2009年,上海还有大量改造前的棚户区房子,外来打工者的居住环境并不比当时的广州城中村好。


他觉得跟广州也没有那么大的区别,“一样有很多外来务工人,也是有很多迷茫的人、年轻的人。”


《雄狮2》中,阿娟最初住在棚户区,与两个老家的伙伴挤在一间窄屋里,夜晚穿梭在建筑工地。本地人张瓦特住的老旧房子,极窄的楼道布满电线,屋里没窗,楼外是一片待建的建筑荒地。在电影里,孙海鹏继续拉开市井气息的老房与现代都市大厦的对比,保留了植物的生命力,在广州冲破骑楼建筑的大榕树、在上海荒废工地蓬勃生长的茂密野草,依然强调一股不被任何钢筋水泥压抑的生命力。


初次离乡,在沉睡的狮头中,忽然睁开一双少年的眼睛。这是《雄狮1》的经典镜头之一,然而阿娟的这一双丹凤眼引起了舆论争议。再次离乡,阿娟陷入更大的逆境,当这双眼睛再次出现在大银幕时,依然平静,偶尔迷茫,却不再闪躲。


▲《雄狮少年》剧照



城市生存的逻辑


2021年冬天《雄狮1》上映的时候,史迈还住在北京,刚参与完一部真人电视剧剧本一稿的创作。当她在影院观看这部作品时,惊叹于其中有很多真人影视作品都没有呈现出来的真实,无论是岭南的质地,还是关于人的生存、立足、尊严的现实逻辑。而作为一部三维动画,它又完成了对现实的某种超越。


一个留守儿童,因为农民工父亲在工地受伤,于是长大之后进入城市赚钱给父亲治病,成为新一代农民工。看到电影中的“下下铺”情节,史迈觉得惊艳,“导演是真穷过。”阿娟到广州,住进了城中村里的群租房,问睡上铺还是下铺,室友嬉笑说“下下铺”。下一个镜头,阿娟躺在垫着硬纸壳的地上,望着下铺的床底板。


所以当史迈搬到广州生活、孙海鹏联系她是否愿意参与《雄狮2》的剧本打磨时,她马上答应加入这个项目。


▲孙海鹏(中)和史迈(下)在广州西关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


制作《雄狮1》时,孙海鹏和他的动画团队处在背水一战的状态,根本不敢去想第二部。最后在电影末尾,阴差阳错地加上阿娟要去上海的彩蛋,只是为了告诉观众,阿娟没有因为这一场比赛而改变人生轨迹,依然沿着原有的人生轨迹走,但阿娟的内心变得更加坚定了。这部作品的受欢迎程度远超他们的预期,很多人想知道阿娟接下来的生活。等到2022年开春,他们才想,要不要把第二部提上日程。


《雄狮2》立项之后,孙海鹏就想好了传统武术这一主题。“因为舞狮跟武术原本也不分家。”他说,早期的舞狮还有一定的对抗性,现在的比赛只保留狮子采青的项目。《雄狮1》呈现的广东舞狮,让岭南丰富的传统文化像跟这里的城市建筑交融的植物,出现在寻常的街头巷尾,与人们的日常生活一起生长。实际上,最初孙海鹏恰是被一群舞狮少年的身姿吸引的,哪怕没有穿戴狮头彩服,在鼓声中,这些少年起身舞狮的干脆利落的动作是武术,又漂亮得像舞蹈。


确定在影片中呈现传统武术后,孙海鹏也确定了另一对象,现代格斗。“武术跟格斗的关系,对应了阿娟跟城市的关系,就是传统跟现代,整个片子就在探讨这个东西。”孙海鹏说。


钢筋混凝土代表的是现代,野草代表的是传统。阿娟的人物关系就是传统的兄弟、师徒情义,对父母是不计回报。格斗行业的金总与他的金牌教练肖张扬是老板与员工的关系,他们关系的基础是利益,“不能输,得一直赢,整个行业就是我们说了算。”


创作初期,他们花了很多时间考量,如何把握传承传统的度。孙海鹏用了七八个月密集地学习武术知识,编剧沈诚则是一位办过武术擂台赛、写过武侠小说的练家子。关于传统武打擂台,这几年人们已经谈论了很多,无论是“不讲武德”还是网络讲学视频,观众也了解到传统武术存在的争议。到《雄狮2》,创作团队对传统的传承部分处理得很郑重,“虽然要弘扬我们好的传统,但是也不能脱离实际,这个度该怎么把握,就非常非常重要。”


剧本中,史迈曾经写了一句台词,格斗选手肖张扬质问阿娟,“老祖宗留下来的饭可以吃,但是一直吃,不怕馊吗?”


“我们又定了一点,不回避问题,对传统武术该有的现实讨论一定要加上去。也不要放弃改变,希望能够在改良中变得更好。”孙海鹏说。在那个还没有网络直播的年代,城市里还留存了一些都市传说,电影中,隐于闹市的三大门派高手一出场,都带着传统武术被人诟病的元素,比如门户之见、拉帮结派、藏绝招,不愿意沟通,不愿教别人。


在孙海鹏看来,在电影的时长限制中,角色脸谱化是一个相当有效率的处理方法,“我们的做法就是脸谱化处理三大高手、两大反派,这样片子的功能性设置够了,接下来是把人物加厚,在剧情推演中让人物显现出来,不那么单薄。”孙海鹏和史迈对反派肖张扬和金总的打磨花了很长时间,“过程其实非常难,有时会想复杂,想了一堆前史往里塞,发觉根本塞不进去,节奏全打乱了,时间也不够。”


一个从没输过、总把他人尊严踩在脚下的人,到底会怕什么呢?“哦,他可能会怕输。”那怕输怎么呈现出来?可能会做梦,不断梦见自己输掉的场景,“这是最有效率的一句台词,一个镜头就表现出来了。”孙海鹏说。


当最终输掉比赛的肖张扬不再挣扎、躺在比赛台的雨帘中,观众想的却是,“他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在这两部以燃著称的动画电影里,主角阿娟不是神仙,无法上天入地。他小时候是留守儿童,长大了进城当工人。他也有梦想,从舞狮到武术,都要争一口气,但对他来说迁徙更是为了“揾食”。两部电影里阿娟都在离乡,进入广州,城里还是他熟悉的木棉花,再去上海,木棉变成了白玉兰,“阿娟要真的彻底离开广东的地域文化氛围了,去上海是真正的背井离乡。”孙海鹏说。


在上海,从锦江乐园的摩天轮望出去,灯光全部亮起时,上海姑娘小雨要阿娟许愿,但阿娟想不出。“快许愿,大胆一点。”小雨为了支撑父亲留下的拳馆,中断了留学,从美国回到上海,因为参加拳赛拿奖金的共同目标认识了阿娟,“那我帮你说,阿娟要一个大房子、大车子,把爸爸妈妈接到上海来。”但来到上海的阿娟连温饱都无法解决,他看着信心满满的小雨,像在看一个很远的神话。


“阿娟想不到那里去。”孙海鹏这样想,“他不会思考这个问题。我觉得他们就跟野草一样,到这了,它就落地生根,可能也会长得好,但都是规划好的吗?也不是,他就是想生活下去,我相信他们也没有那么长远的规划。”


摘下“求真拳馆”招牌时,也是阿娟与小雨的三个月之约的开始。小雨要的是保住已故父亲的声名和振兴拳馆。她与父亲的大弟子张瓦特讨论拳赛,三个广东乡下来的伙伴也聊起了拳赛。“打拳能挣钱吗?”“赢了就能。”“输了呢?”伙伴们有点担心地说。


正在拆招牌的阿娟连手都没有停,说:“输了就当打工了,至少这三个月不用交房租。”


▲《雄狮少年2》剧照



“打好这份工”


“这里的人经常会说‘打份工喽’。只要在广州生活一段时间,就会听到这样的话,是不是?听起来好像很没有追求,但我觉得这是很动人的。”孙海鹏说。


在广州生活十多年,团队同事也加深了他对这句话的感受。孙海鹏的团队公司就在荔湾区,不远就是芳村地铁站,几个上班场景都被他们放进了电影里。团队里的很多主创也都是广东人,“他们身上就是有这种力量,可能喜欢这个事,甚至一开始并不是因为喜欢而踏上这行,但是既然做了这一行,就很踏实,不会天天想着我要混圈子,我要出人头地,我要其他人的崇拜,我们都不是这样。”


“好好做事,把这个事情做好,让自己对得起自己花的时间,也对得起职业生涯。”他说。


在孙海鹏的成长环境中,也不乏这样的人。他在湖北荆门和襄樊之间的一个磷矿工地长大。小时候,他跟着矿上工会的老师学画画,那是一位真诚又和蔼的叔叔。艺考进入湖北美术学院后,孙海鹏在设计和水彩专业中选了水彩,大学四年画得挺开心,临近毕业时发现继续画只有两条路,要么去北京宋庄的画家村,要么留校进入体制,他发觉都不太适合,“还是想自由一点。”


2002年大学毕业那年,从内地去深圳还需要过关,23岁的孙海鹏为此办了边防证,拿着几千块钱跟几个同学一起到深圳,租了个半地下室农民房。在深圳的动画公司,在学校画架上绘画的他画二维背景板画到第二个月,受不了,一分钱也没拿到就跑了。他去过量产临摹梵高作品的油画村大芬村,但人家嫌他画得慢,没有录用他。


那时,孙海鹏就去了深圳的日结市场。那个年代,城市建设需要大量的人,有的干体力活,有的做清洁,有的做家教,全混杂在一起。“不像现在,一说日结好像都是扛包,过了今天没明天。”连续跑了一段时间,他也没找到合适工作。2002年年底回了武汉,非典疫情过后找到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是做广告,用三维技术去做飞字的广告特效。


后来在《雄狮2》剧本创作时,孙海鹏就决定要在电影中放进日结市场的场景,市场很多人,进去先填个单,各个窗口都有人拿着牌问,“这个需要人吗?”“我要去!”然后车开过来,拉一车人走。


2008年,29岁的孙海鹏再去深圳,已经在心里作了决定,要做动画。他从2005年就开始用三维动画做一些短片了。2010年,妻子去广州找工作,当时孙海鹏发布了完整的动画短片,突然涌来很多机会,但他想干脆自己试一试,就来了广州。


深圳的一切都很新,“所有人都在挣钱”,但广州不一样,节奏慢很多,有很多老巷子,很多好吃的。因为在小镇长大,他对富有烟火气的老楼特别感兴趣,尤其在没怎么修缮的巷子,堆满了各个年代楼房的丰富细节,乱七八糟地自由生长。抬头一看,远处是几栋很现代的楼,就这么夹杂在一起。孙海鹏觉得很有魅力,后来在电影中呈现广州城景时,他也刻意做这样的对比。


这期间,很多同行已经转行到了游戏行业。在动画行业里打拼多年,谁都知道动画不好混,也苦,但孙海鹏也没想过干别的,“我不是那种特别灵活的人,比如干游戏好,马上转行干游戏去了。这个我可能做不到,干别的我也干不好。我需要慢慢地去积累,现在积累最好的大概就是动画了。”


他觉得在广州的同事们也是这样的人。“大家都很珍惜在一起工作的氛围,我们的审美取向很一致,而且都愿意沉下心做出事情,彼此的价值观、做事方式一致。”在《雄狮1》立项后,还有足足一年时间非常难熬,还是发不出工资。但有了《雄狮1》的目标,团队成员就会齐心做好这件事,“大家都有这个感觉,可以做出非常厉害的作品。可能因为有这个信念,所以才没有散。”


从作品成果来倒推制作过程,似乎一切都被设计得很精巧,然而从零出发正向推导,太多东西都是随机的。对两部作品,孙海鹏都有这种感觉,“当你沉浸在一个项目长达两年时间,在某个时刻会变得很神奇,突然一下,不相干的事就连结在一起了,哇,这个东西好像冥冥之中就在那了,就等着你去发现它。稍微改一改,一切就联系上了,就一下子让观众领会到。”一个项目两年多,两个项目四五年,整个团队都是没有杂念地慢慢打磨作品。


有几位影视行业的朋友曾向我表示对《雄狮2》分镜的赞叹,“甚至比这一年的真人电影还做得好。”对动画作品来说,剧本台词和画面效果可以一起打磨,《雄狮2》既然讲武术,那格斗的暴力性该怎么呈现?“既要打疼,出拳看着爽,但是不能血腥,不然片子特别压抑,我们也花了好长时间去调这个度,”继续打磨,到后面一遍一遍观众测试,测完后觉得这节奏慢了,加快,格斗一定得有张有弛,力量才能出来。传统武术的改良是不是还没有交代清楚?再往里加台词,张瓦特关于传统武术的改良和学习,台词“求变才能求真”也是后面加的,“之前其实没有那么精准。”


在制作的最后阶段。孙海鹏天天蹲在办公室。相对真人导演,动画导演更不受干扰。对他来说,实拍现场的信息量太大,既要处理演员之间的关系,又要考虑演员的状态,导演还要当场作出无数个决定,孙海鹏觉得光是想一下心态就要崩了。但动画不存在这个问题,“我可以想得非常清楚再作决定,动画的好处是可以做得非常纯粹、非常极致,这个事情可以一遍一遍磨,甚至无限修改到满意。”


当他开始做雄狮少年时,就想创造一个自己有话要说的故事。“我有些时候会觉得阿娟是真实存在的,我也会在创作的时候尽量这样思考,这样才有可能让人物立足。我对阿娟是有情感的。这些小人物的迷茫、他们受到的不公,都是我们想讲的。”


在《雄狮1》里,阿娟在雨天送外卖时,跑得急,泼了一些汤。收外卖的舞狮队伍为此反复侮辱阿娟,“真是废物”“废物就是废物”,阿娟没有自怜沮丧,也没有愤怒回击,没有应激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恨意。只是离开前留下一句清清白白的交代,“我不是废物。”


在《雄狮2》里,阿娟陷入更大的困境,让同村伙伴也受到牵连。但无论在什么处境,他们都没有自轻自贱。电影中,无论怎样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和能力,阿娟还是处在网暴的阴影之下,“那么,应该怎么做呢?”阿娟有些疑惑和不安。


“清者自清。”这是电影给阿娟的回答。


▲《雄狮少年2》剧照



待醒的木棉


2025年1月中旬,孙海鹏去上海领了一个奖。《雄狮2》入选上海影评人的年度十佳电影。他非常紧张,全程手心冒汗。《雄狮1》上映的时候,几位记者采访他后,都告诉我这位采访对象内向得整个人很拘谨。孙海鹏自认这几年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进,但前段时间团队伙伴要他做MBTI测试,他的I(内倾)值是98%。


在上海出差的一周里,很多采访和活动要完成,他依然紧张得手心冒汗。“我回来就放松了下来。”孙海鹏站在荔湾公园的桥上。


总的来说,他觉得自己还是很容易紧张,“尤其在各种社交场合。还有各种信息涌过来的时候,比如身边这个人又拿了几千万,在干什么大项目。你知道吗?但凡有这种事情,我就特别焦虑,然后又觉得自己太傻,自己为什么这么差?即便是我努力让自己沉静下来,去做自己手头的事情也很难,心态不可能不受影响。”


大概在来广州的第四年,他开始感受到这座城市对他的影响,“是个逐渐的过程,它让我没有那么惊惶失措。”他和家人都住在荔湾,工作也在荔湾,整个荔湾和西关都给他一种厚重感,也给他一种安和的感受,“到广州以后,那些各种各样的声音就会小一些,也没有社交压力。本地同行可能彼此听说过,但是可能10年也没打过交道,这种状态我就觉得很好。”


在《雄狮2》的最后,那一树茂盛的白玉兰,最后抖落成一树鲜艳的红木棉。


但他最近依然有别的事情要烦心。《雄狮2》收获了好口碑,豆瓣评分8.5已经超过第一部的8.3,但整部电影的票房遇冷。“大家笃定了好几年,虽然口碑不错,但是票房没有预期中好,大家终究还是会觉得遗憾吧。但是我们也很快想明白这个事情,作为一个动画的专业团队,不能目光只盯在一个作品上,而是应该盯一个产品线,持续产出不同类型的产品,控制好成本,这才是专业的做法。”


接下来,他想做的题材还有很多,好几个策划在进行中,哪个先出来就做哪个。“‘现实主义’就是我们的风格,但不意味着就只能做一种题材。”他觉得动画是一种技术,可以讲很多有趣的故事。


为了新的故事策划,在年前的一个凌晨,孙海鹏和史迈一群人跑去广州城南一家店吃凌晨出来的杀猪粥。“现在好几个选题都已经有了粗略的方向,还是关于普通人生活状态的故事。”他们去佛山做关于龙舟项目的调研时,正碰上人们为龙舟点睛的重要环节。所有人都在忙龙舟饭,一团和气又一阵混乱,在本地人的催促下,他们两个外地人扛起烤乳猪的盆子,跟着龙舟饭的队伍跑。


在创作中,当一些情节打动自己的时候,孙海鹏和团队伙伴就会想象,未来观众在电影银幕上看到时会是什么效果,期待观众随情节发展而产生强烈的情绪波动。这对孙海鹏来说是做动画最幸福的事情,《雄狮2》中有一个大家共创的动人镜头,当阿娟因为网暴而退赛,小雨已经坐上回美国的飞机时,半空中的她一低头,她和阿娟去过的那座摩天轮忽然在夜幕中亮起。当这一幕出现在电影院时,我和观影的朋友们确实不约而同发出了“噢”的叹息。


“能做喜欢的事还是挺幸福的吧?”


“是啊。”孙海鹏脱口而出,又再确认了一下,“是的,每次很累的时候,我也这样安慰自己。”桥下,湖面在温煦的日光下泛动金色的涟漪。


刚开始做动画的时候,孙海鹏常会感受到一种误解——觉得动画职业没前途,也不挣钱。人们不会在言语中直接表明,但在日常交往的细节中,他会感受到那些轻视。“我觉得当一个人在经受不公的时候,更多的是麻木,至少我的经历是这样,当我特别苦的时候、大家也都看不起我的时候,我大部分时候就是压力很大,然后迷茫,也没有什么表情。”


“现在还会有吗?”


“偶尔还是会有一些,但对我来说,没有那么往心里去了。”


整座城市都已经覆盖在春节前的祥和氛围中,这几年街头的醒狮元素显然多了起来。这是过年前的最后一次采访,当我们一行人为这篇报道拍摄照片时,在荔湾突然看到一面墙的醒狮图,最后我们都站在了这幅醒狮画前。春节将至,木棉将在春天陆续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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