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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霸蛮”真人,如顽石般的一生

罗翔说刑法  · 法律  · 1 月前
今天想给大家介绍一位家乡衡阳的名人,是我的榜样之一。
不知道大家能否猜出是谁?
小时候,外公常带我去东洲岛玩,岛上有一所学校叫做船山书院。我以为这是因为东洲岛的地形酷似轮船,所以取名叫船山。
后来发现自己浅薄了,这所学校是为了纪念一位叫做王船山的人。
王船山也就是王夫之,我在中学历史里学过,不过也仅仅是听过他的名字。我一直以为王夫之就是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那位。后来发现,自己又错了,这句话是顾炎武说的。
顾炎武将“亡国”与“亡天下”相区别,“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并称为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
王夫之,字而农,晚年隐居石船山,故后人称之为“船山先生”。

王夫之 像
1619年(万历四十七年),王夫之生于衡阳府城南回雁峰。14岁就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中了秀才,后两次参加武昌乡试落榜。
1638年春,王夫之辞别新婚不久的妻子陶氏,到岳麓书院求学,师从时任山长的明末大儒吴道行。岳麓书院强调经世致用,这段求学经历,也奠定了他后来以天下为己任,知行合一的为学倾向。
求学期间,王夫之与好友组织成立了“行社”。回到衡阳后,王夫之还与朋友们成立“匡社”,这些文人学子们想力行学问,匡扶天下。
1642年,王夫之赴武昌第三次参加乡试,中举,名列第五。后来主考官欧阳霖告诉他,他的文章本可以列入三甲,但认为其锋芒太过,为了挫其锐气,将其移除三甲。
王夫之本来可以像以往的读书人那样,按部就班,赴京赶考,考取进士,然后做官,走完简简单单的一生。可惜,他无法拥有前人所享受的时代红利,命运给了他不同的人生道路。
1643年,王夫之和哥哥一起前往北京参加会试,但因明末战乱,道路被阻,兄弟俩只能从南昌返回家乡。“闲心欲向野鸥参,更听鱼龙血战酣。春寒何事欺晓梦,轻舟犹未渡江南。”王夫之在返家船上写下这首诗,他的科举之梦彻底破碎。
十月,张献忠所部攻克衡州,招纳地方贤能,为了让王夫之出来做官,将其父作为人质。王夫之只能刺伤脸和手腕,假称身患重病,救出其父。
次年1644年(崇祯十七年),崇祯皇帝自缢殉国,王夫之听闻作《悲愤诗》。
科举之梦已碎,怎么办。只能继续续梦,王夫之将藏身之处命名为“续梦庵”,举起“反清复明”的旗帜,挺身战斗。
从1644年至1662年的18年间,明末有一个在后世被称为“南明”的短暂时代,与满清政权做最后的斗争,短短18年间,先后出现了弘光、隆武、鲁监国和永历等几任皇族人员做皇帝的南方政权。
南明难明,一如明末的腐败,深入骨髓,即便在风雨飘摇之时,朝廷的内斗依然此起彼伏。顾诚在《南明史》一书中引用曾参与反叛大顺、恢复明政权的郑与侨在《倡义记》中对南明朝廷的评价:“鼠斗穴中、虎逸柙外”,党争不断,武将跋扈。现在也有人概括这一悲剧称“内斗就要亡国,亡国也要内斗”。
王夫之后来奔波于湖北、湖南之间,企图调停抗清将领的矛盾,但是无功而返,只能回到故乡衡阳,他与“匡社”旧友在衡阳举兵起义,但也归于失败。
起义失败后,为躲避清军的缉捕,王夫之与旧友一起投奔肇庆的永历王朝,期待为明朝政权续命。王夫之亲眼得见永历政权严重的内部派系斗争和腐败,他的梦再一次破碎。“君知否、雁字云沉,难写伤心句。”
王夫之慢慢意识到,相比于朱明王朝一家一姓之兴亡,普通民众的生死才更为重要,“一姓之兴亡,私也;而民之生死,公也。”
王夫之对臧洪等人杀妻充饥的伪忠义进行了严厉的批判。“臧洪杀爱妾以食将士,陷其民男女相枕而死者七八千人”式的“义”,“张巡杀妾以飨军士,括城中妇女既尽,以男人老小继之,所食人口二三万”式的“忠”,都是伪忠义。他认为,“无论城之存亡也,无论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 
在王夫之看来,这种牺牲他人,成就虚名,不过是泯灭人性的伪忠义。“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抑非一姓之私也。”他坚持天下为公、君为私的标准, “不以一人疑天下,不以天下私一人”,他主张“濯秦愚,刷宋耻”,“绝孤秦、陋宋之丰祸”。所谓“秦愚”“宋耻”,即君主以天下为私产,实行绝对君权,而招致内忧外患。
王夫之开始意识到上天赋予他的使命,延续华夏文明的文脉可能更为重要。
1657年,年近四十的王夫之结束了多年的流亡生活,回到家乡,开始了三十余年的著述生涯。在隐居期间,吴三桂在衡阳称帝,找人请王夫之写《劝进表》,被他愤然拒绝。
1692年,王夫之卒于湘西草堂,终身没有剃发。在去世前王夫之写下绝笔之作《船山记》。
湘西草堂不远处的石船山,形似覆舟,冷眼看待时代变迁。王夫之非常喜欢此山,认为他正是自己一生的写照。

船山,山之岑有石如船,顽石也,而以之名。……夫如是,船山者即吾山也。奚爲而不可也?无可名之于四远,无可名之于末世,偶然谓之,歘然忘之,老且死,而船山者仍还其顽石。

王夫之《船山记》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信念 ,虽如顽石,寂寞平凡、不为人知,但顽石一般坚不可摧的信念让我们超然于世。
王船山给自己写下墓志铭是 “抱刘越石之孤忠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兹丘,固衔恤以永世。”
刘越石也就是刘琨,是西晋时期的大臣,文武双全、精通音律,成语“闻鸡起舞”说的就是祖逖与刘越石的故事。“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先吾著鞭。” 我枕着兵器躺着等待天亮,立志消灭敌人,常常担心祖逖比我先起来练兵。他在西晋灭亡、五胡乱华的时候,引领一支孤军坚守并州,后来城破,他投奔幽州刺史段匹磾,后惨遭杀害。
张横渠就是宋朝的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天平,“横渠四句”就出自张载之口。
王夫之以这两位历史人物概括自己的一生。有心复明,无力回天,但承先贤,再续文脉。王夫之终身未剃发,全归于黄土,保全了作为遗民的气节。

如果大家去衡阳的湘西草堂凭吊船山先生,可以看到草堂有一株古藤,铁骨盘旋,俗称“藤龙”,为王船山亲手所栽,据说是全国年龄最长的藤科植物。王船山还亲自种下两株古柏树,至今依然郁郁葱葱。
草堂可以看到王船山那句著名的对联: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这首对联概括了船山先生一生的志向。上句说生,下句说死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但反过来说也同样正确,未知死、焉知生。苟活于世一天,就要继承先贤传统,开创学术新局面。故朝虽亡,七尺男儿岂能屈服,人生本来就来于尘土,最终也将归于尘土,自己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王夫之一生著作共有320卷,100多种,800万字,涵盖经学、史学、哲学、文学诸领域,其发扬光大的“湖湘学派”实事求是、匡世济民的风骨与追求,永远镌刻在历史中。
作为法律工作者,我特别欣喜地看到,王夫之已经开始具备现代意义上的法治观念。
法治与法家,一字之差,却谬以千里。法治强调对国家权力的限制,但法家却从未想过限制君权,因此法律必然成为工具。王夫之认为法律的权威高于君主的权威。
夫古之天子,未尝任独断也,虚静以慎守前王之法,虽聪明神武,若无有焉,此之谓无为而治。守典章以使百工各钦其职,非不为而固无为也。诚无为矣,则有天子而若无;有天子而若无,则无天子而若有。
王夫之《读通鉴论》卷十三·成帝一
无论天子还是臣工,都服从至高无上的法律。即便“聪明神武”的君主,也不能以法为无,以言代法。如果依照法律治理国家,既可以做到“有天子而若无”,避免绝对君权荼毒天下,也可以做到“无天子而若有”,即使没有君主亦能国家稳定。
对我个人而言,王夫之是一个真人,有三真值得我学习。
首先是求真:王夫之承袭北宋张载理学的气宗一脉。求真的人是孤独的,这也是为什么王夫之非常推崇颜回,颜回说:不容然后见君子。正因为我们的观点无法得到世界的理解,才是我们学问的意义。教育本是为了让人们能够超越世界,但很多时候教育却让人过早地与世界同流合污。王夫之说:人之所以异于禽者,唯志而已矣。在王夫之面前,作为教育工作者的我自觉汗颜。
其次是较真:在明末三大遗民,王夫之是骨头最硬的,后两位后来为了后代的仕途,也都选择了和清廷合作,但王夫之一生坚持自己的理念,拒绝和清廷合作。1689年,当时的衡州知府受湖南巡抚之嘱,携米币来拜访这位大学者。王夫之已是七旬老翁,身患重病、饥寒交迫,但仍素心不改,他写了一封信,婉拒米币,在信中,他写了一副对联,“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 他自署“南岳遗民”,拒绝与清廷有任何关联。在某种意义上,湖南人的“霸蛮”其实就是较真,这种霸蛮流淌在我们血液的深处。另外一位霸蛮的谭嗣同就非常崇拜王夫之,认为王夫之是五百年来第一人。谭嗣同诗曰:万物昭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身雷。
最后是践真:王夫之曾有过在南明永历王朝的短暂经历,让他对文人空谈误国极度厌恶。王夫之主张知行合一,知而不行,是无知也。这个世界最远的距离就是知道和做到。只是很多时候,我们践行真理,会觉得自己很糟糕,因为画不出那个完美的圆。越是攀登道德高峰,越是觉得遥不可及,自己虚伪不堪。王夫之说“君子之过,不害其为君子,唯异于小人之文过而已”。这对我有极大的安慰。
王夫之说:“景者情之景,情者景之情也”。今年,第三届湖南旅游发展大会将在衡阳举办,主办地就在船山书院所在地——衡阳东洲岛,希望朋友能够来体会我家乡的山山水水,感受历史的厚重音韵。



主要参考文献:

1.聂茂:《天地行人——王夫之传》,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

2.许苏民:《晚明西学东渐对王夫之政治哲学之影响》,《船山学刊》 201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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