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山景观城市的扩张似乎已经将我们淹没在一种规范化的生活之中,我们越来越远离了不羁的自然生境。作为对自然荒野有着刚需的我,这无疑是一种痛苦。还好城市的轨道交通也开始通往更遥远的郊野,这让我们可以以一种极为便捷的方式到达那些充满生命气息的原野。通往湘潭北的长株潭轨道交通西环线就是这样的一条线路。从长沙轨交三号线的山塘站开始,向南,左手边是新建的城市规划区,右手边,则是长沙西南的延绵丘陵地带。乡村与城市,分列道路两侧,界限分明,城市错落地分布在湘江与丘陵之间,成为一种极为舒适的景观面貌。空闲时间,我常乘坐这条线路,随心在某一站下车,即可走入未知的自然世界,也因此收获了种种奇妙的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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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溪站:
在寺庙旁,偶遇考古学家
桐溪站得名于历史名寺桐溪寺。
在唐代,它是禅宗的著名丛林。这一站的著名景点有华谊电影小镇,那是一片欧洲风情的建筑群。但我的兴趣并不在此,我更喜欢小镇旁的那座大王山。这里的旧名叫观音港,这是一条从大王山边流过并汇入湘江的小河。后来因为城市开发的缘故,这里的居民都已迁走,当年那座巨大的水泥厂也成为了只剩一座水塔的废墟。大王山因此变得更加野味。春天时我常来这里采摘芦苇笋和枸杞芽,它们让我感受到春的味道。夏秋之交时,这里开满野花。野生的铁线莲开着大片雪白的花,极为动人。山葡萄也在这个时节成熟,黑紫色的果实可以采摘回去酿酒。往山的深处走去,则可见到成片生长的野生花椒。在很多地方,它们被拿来泡茶。带着花椒味的茶,是湖南乡间的一种独特饮品。山间野花极多,有一次我甚至发现了一棵桔梗,它那风铃状的紫色花朵,在野山间静静开放,有着仙女般的气质。除了大王山,桐溪站还有一座重要的山是狮峰山。桐溪寺、曾国藩墓都在山间。桐溪寺的建筑是仿唐风格,应该是为了纪念唐代时寺院的辉煌所选。那时候它还叫兴国寺。禅宗的名僧兴国振朗就曾在此驻锡。寺内有古碑,但字迹已模糊漫漶,只有部分可识,似乎与曾国藩墓有关。寺后便是一代名臣曾国藩的墓园。很多年前,曾墓还未修缮,很多石翁仲散落在林间,气氛颇为诡异。
在桐溪最为奇妙的经历是今年春天与朋友拜访曾国藩墓时的一段经历。当时我们已从寺后绕到了曾国藩墓前,向下俯瞰,却发现有两位老者正在桐溪寺后的空地上挖坑。起初我们以为他们是在种菜。但很快我就发现了他们挖的是遗址考古的探方。菜地可没有这么规整。于是我们便紧忙走下去观看。![]()
老人见我们前来,也停下工作和我们攀谈。交谈中,我们得知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名叫潘茂辉。这是一个我曾经在很多与益阳有关的考古学术文献里见到过的名字。万万没想到,今天竟然在野外遇到了考古学家。潘茂辉老师是益阳考古的老专家。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他从一名公社文化站辅导员成长为益阳市文物考古的专业技术人员。参与发掘数十处新石器时代遗址以及东周至唐宋时期的古文化遗址和古墓葬,其中发掘的楚墓两千多座,撰写专业学术论文超20万字,反映了资水中下游地区先秦时期的考古进程,这样精彩的人生经历不能不说是一个传奇。这一次,他是来负责指导桐溪寺(原兴国寺)遗址的发掘工作。我们由此聊起了唐宋之际禅宗在湖南的传播,以及唐代建筑的空间格局。潘老师谈性甚浓,边说边把发掘出的寺庙大殿基础、步道和至今仍留存的两棵罗汉松指给我看。我们聊了很久,分别时互相留下联系方式。几个月后,潘茂辉老师给我寄来了他撰写的《益阳先秦考古文集》,这质朴而传统的友谊表达方式,让我深为感动。看似荒凉的野外,其实反而是人生交往的佳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们会变得松弛而开朗,也更容易收获珍贵的友谊。
这让我得以在窗口看到一幅有着城市、森林、乡村的漫长画卷。这种体验远比什么都看不到的地铁更令人愉悦。西环线进入湘潭境后,其中有一站叫船形山。这是一个我很早就知道的小地名。它的名字出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考古发掘新闻中。今天湖南博物院“湖南人”基本陈列展中那尊精美绝伦的豕尊就出土于这里。当时这里还叫九华乡。当地村民朱桂武在建房过程中发现了一头“青铜猪”,并把它抬到了县政府,最后转交给了当时的湖南省博物馆。经专家确认为湖南商周青铜器中极具代表性的青铜重器。2024年秋天的一个周末,我在这一站下车,试图寻找当年发掘的具体地点,却难以寻到头绪。这里几乎每一位村民都知道这件往事,却指出了各自不同的地点。以至于我在丘陵间反复寻找却难寻当年踪迹。于是只能打开地图,去往另一个目的地:白泉森林公园。
▲白泉森林公园山间道路
一路秋意正浓,山色极佳。悠远的林间小路伸向山峦深处。
仔细观察路边,发现地面的落叶多是壳斗科植物的叶子。随便捡拾一根木棍,拨开落叶,一颗颗橡果就出现在了眼前。它们是壳斗科树木的种子。这是令人欣喜的发现。在城市绿化中,壳斗科树木并不多见。去野外捡拾各种橡子也就成了一件充满乐趣的事情。这里的壳斗科树木可以说是漫山遍野。亚热带低矮的丘陵地带,是它们生存的适宜环境,长沙周边多有这类树木。但像这里如此密集却也足以令人惊喜。壳斗科有六属,这里最多见的是“柯”。它们有着深紫色到咖啡色的色彩渐变,种子多聚集在枝条上。深秋时,柯的树叶仍保持常绿姿态,树下则落满了各种可爱的种子。青冈也是这里的常见品种,在路边的崖壁上,我见到了一棵满是果实的青冈。它有着轮状横纹的圆形帽子,这是它最显著的特征。这棵青冈的种子多到可以称之为果实累累,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壮观景象。旁边的村民见我如此开心,颇有些不解,对于他们而言,这些东西再平常不过了。
▲白泉森林公园的荻花
走入林中,发现这里的壳斗科树木是林地最多的树种。林下落满圆头圆脑戴着小草帽的橡果,它们是苦槠。苦槠的叶子在秋天变得非常美艳,有着艳丽的秋色叶。湖南的重要城市株洲的株字,原本就是“槠”。株洲的名字也来源于长满槠树的洲岛。很多人或许还记得湖南乡间曾经有一种略带苦味的豆腐,那就是用这些果子做成的“苦槠豆腐”。这是一种纯粹来自于野外的美食。
除了柯、青冈、苦槠(壳斗科锥属)之外,我还在这里发现了壳斗科栎属的白栎,它们的果实瘦长而薄弱。另外还有栎属的槲栎,带着美丽的竖纹。这片无人问津的山野,简直就是一个壳斗科植物的植物园。
▲果实累累的青冈因为落叶覆盖太多,林下草木不多,但却有相当多的野生栀子。橙红色的果实在林间暗调的光线下异常突出。它们是古人染色的重要染料植物。栀子黄即来源于此。遥想一下春天,这林下应该是栀子花的美好世界。山顶则长满了木荷,它们有着扁球形开裂的果实。它们集中出现在山顶,形成林带,极有可能是为森林防火所种植。木荷的叶片中有百分之四十的水分,是天然的灭火器。成片种植木荷,可以形成一条天然的森林防火带。
在山间走了很久,也未见地图中所谓的“白泉森林公园”。这个名字可能来源于最初的规划。询问村民得知,这一片起伏的丘陵,都被称作“白泉公园”。虽然并未找到所谓的公园,也没有找到文物出土地,但在这里所遇到的种种植物,也足以令人开心了。一路上所见,除了橡果、栀子、木荷之外,还有黄檀、枸杞、棕背伯劳、红嘴蓝鹊……而这个美好的郊野生命世界,与我之间,只有一条地铁半程的距离。
▲白泉村的古桥